“啊!
”周氏心裡驚了一下。
她擔心一上午的事終于應驗了。
“要說,你也是冤,金子丢了不算,你和姑爺也吃了大苦頭,可……”鄧氏看在周氏幫忙做飯的面子上,偏袒她說。
“二嫂娘家侄子挨他師父打了?
”周氏心顫顫地問。
“要是光挨打,倒好喽。
傷好了,還可以繼續學。
他那個師父也是個不講情面的人,小五兒在錢莊學三年了,一文工錢都沒拿過。
早上端尿壺,晚上打洗腳水的,精心巴意地伺候。
眼看明年就可拿半份工錢,再熬兩年就是個熟手了。
那成想,年三十錢莊關賬,他師父給了他一個紅包,就叫他過了年不要來了,這不是要了人孩子的命嗎?
你二嫂家兄嫂四時八節也沒少給師父上供,這三年少說也花了10吊錢。
這突然來這一下子,也是急癱了,去縣裡找師父講情。
可那無情人翻來覆去就一句話,他為了這倒黴催的事花了500兩銀子,要麼賠500兩,要麼卷鋪蓋滾蛋。
你想啊,鄉下種地的,骨頭苦成渣渣,也掙不出500兩,就隻好灰溜溜地回來了。
你二嫂的嫂子,你在家的時候也見識過,求人時,笑臉相迎,翻臉時,六親不認,她哪能咽下這口氣!
自家年不過了,把你二嫂家也攪得人仰馬翻,鍋碗瓢盆不知砸了多少!
我們勸都不能勸,連帶着入了黃土的公婆都不得安生。
”
鄧氏絮絮叨叨地說了半天,周氏這才知道事情遠比她想得要嚴重得多,她心裡更加惶恐起來。
“那,今兒,二嫂回娘家……”周氏不敢想。
“你二嫂八成去集市逛了,都鬧成這樣,還回什麼娘家!
你也别怪她,這大過年的,她心裡憋着氣,若與你起了争執,在村裡又是丢面子的事。
”鄧氏是周家大嫂,對妯娌們還是了解的。
“我這也不是存心的!
我們也吃了苦。
”周氏無力地為自己辯解。
“唉,這不是事趕事趕上了嘛。
就可惜小五兒,這被退了,縣裡其他地方也不好收留,看來隻好在家種地了。
”鄧氏一臉惋惜,她的小兒子也在學徒,她這是感同身受。
“這都是命呢。
”周氏可不敢頂着這麼大一個罪過,隻得推說命不好。
“瞎叽叽什麼!
還不快裝飯上湯!
”周大虎到廚房裡,瞪眼說。
“嗳,來了,來了。
”鄧氏擺手讓大虎回堂屋,她自己裝了滿滿三碗粳米飯,周氏則裝了一海碗熱騰騰的雞湯。
一刻鐘,男人們風卷雲殘地吃了飯,又坐下來喝茶侃大山。
鄧氏和周氏在廚房裡,就着剩菜吃飯。
周氏心裡有事,連最好吃的粳米飯,也隻扒拉了一碗就不吃了。
“大嫂,給你添麻煩了,我這就回去了。
這點心……”周氏隻準備了一份,本是該給二哥家的,可卻在大哥家吃了飯。
“沒事,沒事,你二嫂回來,我替你給她。
”鄧氏笑着說,她可不想因為兩盒點心,蹚到那一灘渾水裡去。
“大金,我們走了。
”周氏臉上堆着笑,和陳師傅告辭。
走在路上,大金埋怨:“你急什麼,我一杯茶還沒喝好呢。
”
“你呀,豬腦子,就知道吃吃吃!
”周氏罵着,腳上生風地疾走。
“這又鬧什麼鬧,明明是你二哥無理!
”大金心裡也憋屈,誰想跟個要飯似的,到處蹭飯!
周氏也不理他,徑直氣呼呼地走了。
杜栓三兄弟也不想有他,一路玩回家。
杜梅姐妹研究村裡家家戶戶的對聯,簡單的四字五字對聯,她們已經能認全,遇到不認得的字,就記下來,打算帶回去問母親。
她們走過廢稿家,對老宅子上的三個鬥大字感了興趣。
許氏還沒教過這三個字,四姐妹就覺得這三個字龍飛鳳舞,蒼勁有力,一時看呆了。
廢稿正興高采烈地準備招待上門的三金,他到廚房去拿熱水泡茶,就見四個女孩從高到低遠遠地站着看他家的匾額。
“嗳,你們看啥啊!
”廢稿好奇地朝他們走來。
鄉下女孩子不認字是正常的,認字倒不正常了。
“廢稿叔,過年好。
”杜梅領着妹妹們施禮。
“過年好,過年好。
你們看出什麼了?
”廢稿轉過身,一手搭涼棚,朝她們看的地方看去。
“廢稿叔,那三個字念什麼?
”杜梅太想知道了,就大着膽子問。
“廢稿齋啊,我起的,不錯吧。
”廢稿雖近五十了,一生未婚,卻喜歡小孩子,自己也活得如孩子般天真爛漫。
“真漂亮。
”杜梅盯着字看。
在杜家溝,還沒有人用漂亮這個詞來形容過他的字。
廢稿覺得這個會做飯的女孩子很有意思。
“你們認字?
”廢稿見她們對字這麼感興趣,不免多問了一句。
不認字的人對字是沒感覺的。
“當然,我們認得很多字呢。
”杜桂小,她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我……我們是偷偷跟三叔家杜傑學的,他在院子裡讀書寫字,我們悄悄記下的。
”杜梅記得母親的話,慌忙扯謊遮掩。
杜櫻杜桃連連附和。
“你們想要看書嗎?
”廢稿低下身子神秘地問,他對所有喜歡文字的人都是自來熟。
“書是啥?
”杜桃傻傻地問。
“書上面寫了很多字,這些字串起來,會講有趣的故事。
”廢稿和顔悅色地說。
“來吧,來吧,你們三叔在我家,我給你們挑一本看。
”廢稿擡腿欲走。
“廢稿叔,我們不看書了,您别告訴我三叔,我們來過。
”杜梅轉身帶着妹妹們要走。
“嗳,你們在這等我一下,我進去拿書給你們。
放心,不會告訴你們三叔的。
”廢稿連連說
廢稿進了書房,三金正看得入迷,他便不打擾,在書架上找出本《山海經》,拿了出去。
杜梅姐妹第一次觸摸到真實的書籍,心裡别提多高興了。
與廢稿約定,書看好了立刻歸還。
杜梅将書揣在懷裡,四人飛也似的回家了。
接下來的初三、初四,舅舅家、姨母家的親戚,叔伯家、姑母家的親戚,一波一波地來。
大金三金要麼出去走親戚,要麼在家陪親戚,日日鬧騰不休。
廚房依然是杜梅姐妹在忙,周氏不知是心虛,還是怎的,偶爾會來廚房幫忙。
謝氏是堅決不進廚房的,隻陪着女眷說說笑笑。
天氣一日比一日暖,杜世城的身子也漸漸好轉。
魏氏心裡也放下了,侄子外甥們來了,臉上也有了喜色。
杜世城萬年一張臉,看不出喜還是不喜,大家也都習慣了,不以為意。
初五是迎财神日,昨兒杜世城耳提面命,讓大金早點起來放炮。
待放了鞭炮,門外來了四個不速之客。
現在是年節,誰家上門的客人不是臉帶三分笑,打千作揖恭喜發财的?
況且拜年也沒有來這麼早的。
隻見這四人,一臉怒容,仿佛借了粳米還了粗糠一般。
大金認得領頭的是周氏二哥周二虎和他媳婦王氏,王氏手裡還提着兩盒點心。
另兩個男女,瞧着面熟,一時想不起。
“二哥,二嫂,過年好。
你們這一大早……”大金雖對初二的事心有芥蒂,但過門是客,何況是老婆娘家的哥哥,還是不要輕易得罪的好。
“看來,你就是杜大金了!
”面熟的女人不待二虎說話,就陰陽怪氣地說。
“您是?
”大金有點莫名其妙。
“我是小五兒的娘!
哇……我的兒啊!
”平地一聲驚雷,王氏的嫂子丁氏先是尖銳之聲,而後是嚎啕大哭。
宛如下晚的一場雨,先是掉豆大的雨點,然後是瓢潑大雨,躲無可躲,藏無可藏。
大金一見這架勢,頭嗡的一聲響。
不要看丁氏生得嬌小,可她的嗓門奇大,而且哭得抑揚婉轉,還附帶唱詞,比戲台上的也不差了。
她這一開嗓,不要說杜家人全出來了,就是隔壁鄰居都站出來觀望。
這年節裡,上人家家裡哭,是大忌諱,除了血海深仇也沒别的了。
二虎夫婦和丁氏丈夫、王氏哥哥王福全,往旁邊讓讓,一聲不吭。
這是明擺着鬧架呢。
“哎哎,這誰啊,一大早犯嫌,上我家找晦氣!
”魏氏拖着掃把就來了。
周氏心裡有鬼,她遠遠地跟着。
魏氏一見門外站着的二虎夫婦,一愣:“他二哥,這,這怎麼回事?
”
“怎麼回事,你這老婆子,你把我兒害慘了!
”丁氏見杜家出來了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抓住魏氏,眼淚鼻涕抹了她一身。
“你什麼人呢,誰害你兒子了!
”魏氏也不是吃素的,一把将丁氏甩開。
周氏一聽這話,心裡突突地跳,她忙跑過來說:“你是我二嫂家的嫂子?
”
“不是我,還能是誰?
天殺的,你賠我兒子的前程!
”丁氏死命扯着周氏搖晃。
周氏人高馬大,若想對付丁氏,隻要稍一用力,丁氏就得摔地上。
但她心虛,一臉無奈地說:“嫂子,這……這也不能賴我們啊。
”
“你還敢講!
你若不找我兒,是慫是孬,我八竿子賴不上你。
”丁氏伸手就往周氏臉上撓。
正所謂,善的怕惡的,惡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
周氏在杜家欺負二房是家常便飯,可遇到小個子丁氏的利爪,也不得不避讓。
丁氏見打不着周氏,就拉住魏氏。
魏氏年紀大了,直被她拉扯的踉踉跄跄。
大金見狀,上來一把将魏氏搶了下來。
“他嫂子,有話慢慢講。
”魏氏已經知道他們為什麼來了。
“我跟你們講理,誰跟我講理?
”丁氏突然不哭鬧了,惡狠狠地叉着腰說。
圍觀的隔壁四鄰已經在丁氏的哭罵中,聽明白了。
魏氏婆媳搶了杜梅的金子,去了趟縣城,丢了金子不說,兒子媳婦還挨了縣老爺的打。
現在更是把親戚家孩子的差事也折裡頭了。
原本經過一輪辛苦的忙年,杜家那點龌蹉事已經消停無波。
這會兒,被這撒潑的婆娘一鬧,大家又指指點點議論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