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早上吃餃子是風俗。
每年這一頓,都是魏氏親自做的。
她得把包着花生做了特别記号的餃子,放到指定的人碗裡,比如杜世城、二金、三金。
鄉人經過繁複勞累的忙年,現在到了享受的時候。
家家戶戶過年期間都是吃吃玩玩,串親訪友,聽唱戲看劃旱船。
清河縣是離江陵城最近的縣城,而杜家溝是離清河縣最近的村莊。
此處有山有水,土地肥沃,是十裡八鄉生活富裕的村子。
所以無論戲班子還是雜耍藝人都願意到杜家溝來表演掙錢。
碾谷場上,臨時搭了個大大的戲台。
悠揚婉轉的絲竹弦樂聲中,兩個長相秀美的花旦和小生,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得纏綿悱恻。
剛剛唱罷退場,又上來一群穿紅着綠,臉上塗着紅白藍黑的油彩,背後插着旗幟的花臉,在鑼鼓铙钹聲中铿铿锵锵耍了一回花槍。
後來出場一個老旦,踱來踱去,在二胡聲裡,喋喋不休地唱,偏她的唱詞讓人一句也聽不懂。
杜梅四姐妹吃了早飯,就和村裡的孩子們一起出來看戲,日頭照得正暖,聽着“天書”,不禁有點想打瞌睡。
“快來看,劃旱船的來了!
”一旁眼尖的男孩冷不丁吼了一嗓子。
劃旱船又叫搖花船。
紮一個船型套在演船娘的腰上,船型上插着絹紙做的各色花草。
旁邊一個男子扮成艄公模樣,兩人一唱一和,大多是讨口彩的吉利話。
另有四個年輕的女子在兩邊幫唱,講究的後面還有二胡、鼓、钹配樂。
他們不紮戲台,走街串巷表演,專門在富戶門前停留。
圍觀的人可以提各種問題,聰明有經驗的艄公可以應對自如。
表演若讓主人滿意了,可以得到米面饅頭舊衣服,甚至還有賞錢。
這些人都來自偏遠地方,一家子老少齊上陣。
平日裡飯都吃不上,也不管過不過年,出來掙點口糧。
杜梅姐妹随着人群看見劃旱船的到了族長杜懷炳家門前。
杜梅家是村口第一家,往年,劃旱船的都要在她家院門前鬧一鬧,今年卻是一閃而過。
做這行的,靠得是眼尖耳靈,大抵是得了風聲,就沒有停留。
二愣子的腿可能好了,他正爬坐在大榆樹的枝桠上,對船娘艄公說葷話。
引得圍觀的男人哄笑不已,女人們則羞紅了臉。
杜梅聽不下去,就帶三個小的回家去了。
大金和三金兩家去舅舅家拜年了。
二金新喪,魏氏怕他兄弟們忌諱,就沒有叫人跟去。
“娘。
”杜梅推門進屋,許氏正在喂奶。
“怎麼不在外面多玩一會兒?
”許氏雖在屋裡,外面鼓樂的聲音,斷斷續續傳到她的耳朵裡。
“唱戲的都聽不懂,隻犯困。
”杜桂坐在小凳子上,打了個哈欠。
“嗳,劃旱船的也沒去年好玩。
”杜桃小大人似的歎了口氣。
“還是娘講的故事好聽。
”杜櫻笑道。
“娘,你還是教我們認字算術吧。
”杜梅已經能在外面的對聯上認出一兩字了,這讓她對認字有了更多的渴望。
“也好,現在剛好有時間。
”杜松吃飽就睡,乖得很。
許氏從花鳥蟲魚教到山川河流,從四時節氣講到日月星辰,杜梅學起來異常輕松,簡直就是過目不忘,過耳不忘,顯然比做菜更有天賦。
杜櫻和杜桃則常常把一些相似的字弄混,索性就讀半邊字。
惹了不少笑話。
而杜桂年紀小,講多了,記不住,左耳進右耳出。
大金三金兩家要在舅家吃過午飯才回來,所以杜家吃午飯的人少。
昨晚的菜還剩下一些,杜梅也不等魏氏叫,就手腳麻利地熱了熱。
杜世城愛喝鴨湯,杜梅記在心裡,特意又加了點水,多炖了一會兒。
杜世城的咳疾好了一點,不知是鐘毓調整的藥方起了效果,還是鴨湯滋補。
他中午的時候,又喝了兩碗湯,鴨肉有點柴了,他依舊吃了一些。
整個下午都在學算術,杜梅對她的母親欽佩至極,她原以為她母親的廚藝刺繡,旁人比不了。
現在,她不僅能把字講解成一幅畫,一個故事。
還會心算、珠算、看賬本!
杜梅自然是學得最好的,杜櫻和杜桃對數字很敏感,一下子就學會了,兩人一個出題,另一個答,玩得不亦樂乎。
杜桂不開心,她們能脫口而出的時候,她還要數手指頭呢。
“你還小呢,長得跟姐一樣大,就什麼都會了。
”杜梅摸摸她的頭。
“嗯。
”杜桂不甘示弱地繼續扳指頭。
許氏滿眼慈愛地看看四個女兒,因為二金新喪,錢又都給二金花了,所以四姐妹新年裡隻穿着舊衣,隻是洗得幹淨整潔。
次日,初二。
是出嫁的女兒攜夫帶子回娘家拜年的日子,上到穿的衣服,下到帶的禮物,都不能馬虎,這彰顯着女兒嫁得好不好,日子過得順不順,也是鄉鄰攀比的一種方式。
許氏自被二金救回杜家溝,就沒回過娘家,她隻說外地逃荒來的,卻講不清到底是哪個外地。
所以杜梅四姐妹對初二并沒有特别的印象,隻和初一一樣,出門玩了,四姐妹有了一個新玩法——認對聯上的字。
謝氏父母亡故,她又是獨生女兒,沒娘家可回。
三金就履約到廢稿家去看他寫的曠世奇書。
三個媳婦中,隻有周氏,雖父母不在了,還有五個哥哥。
每年春節輪着招待她,這是她在杜家覺得比其他兩房媳婦重要的一個标志。
無論在京城還是鄉下,娘家都是一個已婚女子的靠山。
大到門當戶對的婚姻,小到夫妻龌蹉的調停,娘家人都充當着非常重要的角色。
周氏之所以敢在杜家肆無忌憚地欺負二房,不僅是許氏人善可欺,還因為她沒有一個可以為她撐腰的娘家。
可今年,周氏甯願自己像二房三房一樣,不用回娘家。
她上次為金锞子的事,不僅自己挨了縣老爺的打,還帶累娘家二嫂的侄子小五兒的師傅捐了500兩銀子。
這被迫捐了錢的崔喜順,一定會把氣撒在小五兒身上,自己今年剛好輪到二嫂家,這要鬧起來,自己還真沒臉見人了。
周氏心裡曲裡拐彎想了九九八十一遍,大金卻是啥也不想,啥也想不到。
他一早穿戴整齊,見周氏磨磨蹭蹭,不免有點光火,但大過年的也不好發怒,不吉利,所以隻好忍着。
周氏終究挨不過,一家子回了娘家。
他五個哥哥都已分開單過,各家一個院子。
她走到二哥院子前,發現是鐵将軍把門。
她隔門叫了幾聲,沒有應答。
她心裡莫名松快了。
大金嘀咕:“這二哥太不像話,明知道我們要回來,怎麼也不留人?
”
“算了,算了。
”周氏擺擺手。
杜栓三兄弟也有點失望,這都快到飯點了,他們都跑餓了,難道再跑回杜家溝吃飯?
“那怎麼辦?
”大金舉了舉手中的兩盒點心說。
“我看看,其他哥哥在家不?
”周氏皺眉說道。
周氏挨個叫了叫門,沒有一家應她。
今兒真是奇了怪了。
三哥家的人出門忘了關雞了?
雞跑了一院子,到處拉屎。
四哥家的煙囪還冒着煙,做過早飯,忘記封竈膛了?
五哥家院子裡晾曬的衣服正滴滴答答淌着水,這麼不趕巧,前後腳錯過了?
大哥家離着有點距離,她大嫂娘家隻剩侄兒,斷沒有長輩給晚輩拜年的道理,周氏帶着一家人,直奔大哥家。
大哥家院門虛掩,有說笑聲傳出。
“大哥、大哥。
”周氏伸長了脖子叫。
屋内說笑聲戛然而止,死一般沉寂。
“哥、哥,我是幺妹。
”周氏拔高了嗓門叫,隔壁鄰居都聽到了。
半晌,屋門開了,周氏大哥周大虎出來了:“咦,老妹,你怎麼在這?
”
今年輪到二弟,周大虎可沒有招待他們一家的準備。
“二哥,不在家。
其他哥哥也不在,我總不能……”周氏有點傷心了。
自己五個哥哥,回娘家的日子,居然還要趕回婆家去吃飯。
就算婆母不說,三房謝氏一定會抓住這個機會羞辱她的,所以她甯願餓着,也不能回家吃晌午飯。
可大金和三個兒子怎麼辦呢。
“先進來吧。
”這樣在院門口站着,會惹鄉鄰閑話。
這老二家的也太不是東西了,大門一鎖,自己逍遙快活去了。
老三老四老五家的一個比一個精,不是躲在家裡,就是溜出去玩。
要不是家裡剛好有客,他也要裝死不理。
周大虎無奈地帶着周氏一家回到家中,他的老婆鄧氏對他狠狠地白了一眼。
他家裡正坐着一位客人,約莫四十歲,穿一身藍色棉長袍,古銅色臉,見人三分笑。
“這位是……”周氏雖出嫁十多年了,村裡的人,她還是認得的,這人面生。
“哦,你不認識,這位是陳錢村的陳師傅,是你侄子的師父。
”周大虎簡單介紹了下。
周氏這才想起來,大哥的兒子在縣城裡一家飯館做跑堂學徒,這位大概是管事的。
“這是我老妹和她一家子。
”周大虎笑眯眯地轉身向陳師傅介紹。
春節期間,家家戶戶都在家招待客人,飯館的生意清淡。
周大虎好不容易才請了陳師傅出來,準備在家好好招待一番,沒想到被周氏攪了局。
周氏不傻,她忙放下東西,到廚房幫忙。
大金在堂屋陪着說話,杜栓三兄弟在陌生人面前有點拘謹,隻默默吃瓜子花生,不說話。
鄧氏見周氏到廚房來幫忙,有點不好意思。
畢竟過門是客,何況家裡姑娘歸省是嬌客,沒有撸袖子下廚房幹活的道理。
“你别插手了,仔細弄髒了衣服。
”鄧氏用胳膊肘推她。
“嫂子,我天生沒事,又不能陪客。
”周氏利落地到竈間燒火。
鄧氏也不好拒絕地太狠,隻好由她做些簡單的事。
過年的飯菜好做,大多是現成的,一會兒工夫,堂屋就開飯了。
男人們圍着吃喝,周大虎和大金陪着陳師傅喝燒酒。
陳師傅在飯館裡,好歹是管事,好酒好菜也是盡有的,對鄉下的粗茶淡飯卻也不挑。
三個大人喝得還算暢快。
杜栓三兄弟,不敢造次,隻規規矩矩地吃飯。
鄧氏和周氏姑嫂兩人在廚房閑坐,說一些不痛不癢的話。
“他小姑,年三十晚上,你二嫂娘家兄嫂打上門來了!
”鄧氏看着周氏,猶豫了半天,悄悄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