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氏傷了肋骨,天氣又炎熱異常,三媒六娉需按規矩一點點辦,進程十分緩慢。
春芽是待嫁新娘,不再好意思到老頭家裡去。
她常常拉着春花姐妹借着買絲線,賣藥材,到集市上來,在杜梅攤子上徘徊,消磨時間,隻等着老頭一起回去。
其實他們路上也不說什麼話,大多是春花和秋果兩人叽叽喳喳講個不停,老頭坐在前頭趕車,春芽坐在他身後,老頭偶然回顧,四目相交卻又趕忙錯開。
春芽更喜歡在他身後看他,目光所及,莫名安定妥帖。
杜梅将各種砂石磚木材料準備得充分,師傅們做得順手,又因杜梅家的飯食豐盛,師傅們吃得也滿意。
如此,不消幾日,在鄉人們羨慕的眼光中,五間高大寬敞的大屋拔地而起,眼見着就要上大梁了。
鄉下上梁是件很重要的事,主家辦酒席是少不了的,更重要的是娘家人要送很多賀禮,比如雞鴨魚肉,糖果糕點,炮仗紅布等等。
杜家溝人都知道許氏是逃難來的,十多年沒有和娘家人來往,初春時來了個姨侄,住了沒多久就走了,現如今,半點消息都沒有。
村裡有些人開始蠢蠢欲動,想看許氏和杜梅的笑話,沒有娘家人挑擔子上門賀喜,難不成要自己買賀禮上梁嗎?
鐘毓這幾日忙得很,他認了杜梅做外甥女,蓋房子上梁這種事,自有店裡的夥計好心的告訴他要做什麼。
他雖是個便宜舅舅,但還是興高采烈地采買準備了很多賀禮。
他原不懂買些什麼,特意向來看病的婦人們讨教。
俗話說,十裡不同風百裡不同俗,每個婦人說的都不盡相同,卻都覺得自己說的才是最對的。
鐘毓實難辨别真僞,索性每一種都遵循買一些,秉承着禮多人不怪的想法,卻不料竟然裝了滿滿一馬車。
大丫爹黃一平是杜梅畫糖人師父,他們一家因杜梅的幫襯過上了好日子,而且大丫不僅跟着杜梅學繡花還學會了煮涼茶,杜梅對他們家來說,是極重要的人。
當他知道杜梅家馬上就要上梁了,他想着無論如何也不能少了這份熱鬧。
于是打發大丫娘準備了四樣賀禮并一捆二踢腳和挂鞭。
大丫娘靠着近,她一早就将賀禮送來了。
杜梅親熱地挽着她,陪她看了看新造的大屋。
因大丫娘有咳喘病,許氏在屋裡沏了熱茶,陪着她說些體己話。
鐘毓這日特意換了身新縫制的天藍色暗紋長衫,顯得人清爽高挑。
他親自駕了馬車,早早地從射山鎮出發到杜家溝來。
杜梅平日裡很少在人前稱呼鐘毓為舅舅,所以杜家溝人隻以為杜梅跟着鐘毓學醫,卻不知還有這麼一層關系。
當她歡喜地喊出鐘毓舅舅的時候,杜家溝人的眼珠子都要驚掉了。
這丫頭哪輩子修來的這般好福氣?
不僅學了他最好的醫術,還被這個清冷的人認作至親!
随後來的還有葉青的賀禮,老頭的賀禮,錢茂福的賀禮,狗剩送來了牛二的,二蛋也送來黑蛟龍的……
杜梅一早上都在不停的收禮,收的最多的就是二踢腳和挂鞭了。
上梁的時辰是廢稿事先算好的,今兒早上隻做這一件事,所以大家都比較輕松,今天是杜家鎖的重頭戲,他早早地爬上牆頭做準備去了。
錢茂祿帶着他的人也到了,他們是來幫杜家鎖打下手的,雖然他們一起合作沒幾天,但兩人性格上卻是十分投緣,已經商定要一起做事了。
在舉行了肅穆的祭祀活動後,杜家鎖在大家協作下,将大梁的位置固定好,站在山牆上,最後一次眯着眼睛确定了一遍,然後滿意地朝着仰着脖子看他的杜梅揮了揮手。
杜鐘站在院門口,将二踢腳一字排開,牆頭兩邊各挂上挂鞭,瞧這架勢,比開工時多出了一倍都不止。
杜梅家院外,圍滿了看熱鬧的鄉人,隻見她家院裡,賀喜的人來來往往,東西都是用馬車運來的,大包小包看不真切,但肯定是好東西無疑了。
“瞧這二房今非昔比喽。
”一個婦人冒了句酸溜溜的話。
“這丫頭才十四歲就這般光景,倘若再過幾年,這十裡八鄉敢娶她的人少之又少
呢。
”另一個婦人嗤笑。
女子無才便是德。
在大順朝雖沒有明文規定女孩子不能抛頭露面,但無論大家閨秀,還是小家碧玉俱甚少出門與男人打交道,更不要說做生意談買賣了。
“我看你們就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嫉妒人家杜梅有本事掙大錢辦大事!
”一個婦人嘲笑道。
“可不是嘛,放眼杜家溝,誰家十四歲的孩子能操持這等大事!
”一個老婦人癟着沒牙的嘴說。
“嗳,說到底,梅子是個可憐的女娃娃。
若不是二金英年早逝,哪用得着她一個女孩子撐門抵戶啊!
”一個老漢抽了口煙,悠悠地說。
煙霧彌漫,遮住了他渾濁的眼。
“嘭……啪!
”突然,房梁上有人朝空中扔出了一顆二踢腳。
“嘭……啪!
”做為回應,杜鐘點燃了院門口的炮仗。
“噼裡啪啦。
”挂鞭齊鳴,騰起一陣白色的煙霧,紅屑漫飛飄灑。
炮仗聲此起彼伏,放了太多,空氣中滿是火藥味,圍觀的人群正處下風口,被嗆得直咳嗽,紛紛躲避。
足足放了一刻鐘,炮仗才算放完了,接下來的才是重頭戲。
原本在院外圍觀的鄉人們,一窩蜂地湧到杜梅家新房前。
杜家鎖和錢茂祿等人站在山牆上,一人一個搭袋,裡面都是送禮人送來的糕點糖果等賀禮。
這其中尤以鐘毓買的最多,所以每個人的搭袋都是滿滿當當的。
“快扔!
”仰着脖子的鄉人們在下面不停地催促。
“這裡,這裡!
”東邊的鄉人跳起來叫道。
“扔糖果!
”一個老漢将孫子扛在肩上,朝杜家鎖招手。
每扔一次,都引得底下的男女老幼哄搶,搶到的,開懷大笑,沒搶到的,更加鉚足了勁搶下一波。
倏忽,飄飄悠悠,天上飛下了一片紅紙包,那可包着錢呢,這自然也是鐘毓的大手筆。
底下的人一見,簡直搶瘋了。
兩個孩子甚至為了一文錢差點打起來,杜梅隻得另拿了一文錢,才把他們哄開心了。
前前後後,打從準備材料開始,杜梅辛苦了許多日子,看着眼下熱熱鬧鬧哄搶的鄉人們,她也開心地笑了起來。
許氏倚在舊屋門框上,高興的眼淚直在眼眶打轉,但她忍住不讓它掉下來。
上梁這日一定要搶和鬧的,預示着主家日後會發财興旺。
鐘毓立在廚房屋檐下,他看看喜極而泣的許氏,又看看陽光裡眯着眼睛的杜梅,再轉眸看那一片哄搶的熱鬧,心中莫名歡喜,原來,這才是平常人的煙火氣。
周氏趴在自家屋裡床上,聽着西邊傳來歡快的炮仗聲和鄉人的哄鬧聲,她恨恨地咬着後槽牙,眼裡滿是怒火。
可惜,她身上疼得動彈不得,也就能在心裡罵幾聲罷了。
謝氏自那日在祠堂嘔吐以後,突然病倒了,吃什麼吐什麼。
杜梅家的熱鬧令她寝食難安,頭疼不已,難免咬牙在心裡咒罵。
杜梅可沒空理會她們,鄉人們搶得心滿意足,在杜家溝,誰家上梁也沒散過這麼多東西,更不要說錢了。
他們揣滿了口袋,三三兩兩嬉笑着離開了。
中午開了酒席,各色菜肴流水般上來,這些菜有杜梅自己準備的,還有鐘毓和葉青帶來的,天氣太熱,不做成熟食,擺到下午就要壞了。
鐘毓和葉青中午吃了飯就回去了,一個要坐診,另一個要看店。
狗剩和二蛋也回去複命了,杜梅叮囑他們,讓牛二和黑蛟龍晚上來吃飯。
晚上酒宴照開,大丫爹來不了,杜梅給他送了些現成的飯菜做晚飯,把大丫娘和大丫姐妹都叫上。
春芽一家、春花一家,老頭和二愣子,杜鐘和杜樹父子,杜家鎖和方氏夫婦,加上自家人和幫廚的人,先開了兩桌。
還留了一桌給牛二和黑蛟龍他們。
兩桌人熱熱鬧鬧吃罷,天色不早了,也不多說閑話,俱都各自回家了。
杜梅看看還有一桌菜沒有動,她擡頭看了看月亮,估摸着約有戌時了。
這會兒還不來,是狗剩和二蛋忘記告訴他們了,還是有事耽誤了?
杜梅心裡突然有點不安起來。
這晚,牛二和黑蛟龍終究沒有來,而在漆黑的射烏山山頂
卻來了一個人。
确切地說,是來了一個穿着玄色錦衫的男子以及一匹黑馬和一條黑狗。
這人目不轉睛地盯着山下的村落,而村落裡有一處燈火通明,微涼的晚風甚至送來了那裡飯菜的香味和人們的歡笑聲。
“梅子,你的一個願望已經實現了,千萬不要忘了我!
”呆立了半天,男子轉身牽馬下山,黑狗不經意地吠了一聲。
“黑豹!
”男子警告地喝了一聲。
黑狗立時連鼻息都輕了。
男子翻身上馬,他的身後突然出現了一匹紅鬃馬,仿佛是從暗夜裡擠出來似的:“爺,時辰不早了,城門快要關了,我們回去吧。
”
男子并沒有答言,缰繩一抖,腳跟輕點馬腹,黑馬箭一般飛奔出去了,黑狗亦如他們的影子,狂奔追随而去。
黑妞突然一下子從廊下跳了起來,猶豫地低吠了一聲,接着高叫不停。
杜梅忙上前查看,并沒有發現異常,隻當黑妞過于緊張了,便将它抱住,慢慢撫摸它的腦袋。
溫柔的撫慰安定了黑妞的情緒,它漸漸溫順下來,尾巴搖個不停,身子緊緊挨着杜梅,想讨要更多的安撫。
杜梅突然想起楚霖,想起那日他被自己氣走,臉上絕望的表情。
“這個狠心的家夥,走了這麼久,也不報個平安,真是個白眼狼!
”杜梅與黑妞說話。
黑妞隻拿黑漆漆眼睛,一臉無辜地看着她。
“我造了房子,他大概都不知道呢。
”杜梅黯然地順了順黑妞背脊上的毛。
“嗳,我想那些有的沒的的做什麼!
”杜梅用指腹按去了眼角的淚水,笑着說。
屋子封了頂,瓦匠活基本算結束了,門窗櫥櫃就是杜家鎖的事了。
杜梅見家裡磚坯還有些,這日早上就和錢茂祿商量,準備把廚房和下房一起蓋起來,再把圍牆推倒重建。
錢茂祿願意在杜梅家做,飯菜豐盛不說,杜梅也不十分苛責他們,中午太陽太烈,她總是主動讓他們休息一下再幹。
要知道瓦匠的工錢是根據做活天數來算的,多耽誤一天就得多付一天的工錢。
杜梅不是傻子,錢茂祿也不拖沓,他總是起早帶晚,把工時做滿。
杜梅正和錢茂祿規劃院子,就見二愣子急匆匆來了。
“你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杜梅别了錢茂祿,急走到二愣子身旁。
“梅子,牛二和黑蛟龍肯定出事了!
今天沒有來送冰!
”二愣子跑得喉嚨冒煙,端起涼茶咕咚咕咚猛灌了一氣。
“天氣熱,遲點也是有的。
”杜梅嘴上雖不承認,心裡卻是咯噔一下。
昨晚他們沒來吃晚飯,不會沒有原因的。
“若擱平日裡這個時辰,冰都送到買主手裡了。
”二愣子擰眉說道。
“梅子!
”八斤帶着哭腔叫了一聲。
八斤身高八尺有餘,魁梧結實,體重少說也有近兩百斤。
因他出生時,有八斤重,所以他爹就給他起個小名叫八斤,圖個好養活。
從小到大,八斤這個名叫順了口,他的本名倒不沒人記得了。
這樣一個虎背熊腰的男人,正哭唧唧可憐兮兮地看着杜梅。
“你來得正好,今兒怎麼沒送冰?
”杜梅忙上前問他。
“以後都沒得冰啦!
”八斤痛苦地一下子蹲在地上,薅住自己的頭發。
“出啥事了?
”杜梅隻覺心驚肉跳地厲害。
“我們老大和黑老大昨兒被官府逮起來了!
”八斤像個孩子似的兩行眼淚挂在臉上。
“為啥?
”杜梅眼皮直跳。
“我也不懂,隻聽說,老百姓不能賣冰。
”八斤用袖子胡亂抹了把臉。
“除了他們被抓了,還抓了誰?
”杜梅焦急地又問。
“我們都被抓了,審了一夜,最後把兩個老大留下了,我們倒被放了出來,也不知道為啥。
臨走,牛哥讓我來找你,說隻有你可以救他們!
”八斤眼巴巴地看着杜梅。
“我?
”杜梅乍聽這個消息,心都亂了。
卻沒料到牛二還指望她救他們。
她陡然覺得肩上擔着兩個人的分量,不,是兩個家族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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