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好放聰明點,要知道怎麼把話圓起來!”馬榮拍拍手,站起來冷冰冰地說,全沒了剛才的流氓相。
周氏最後一點意識抽離的時候,模模糊糊聽到了馬榮的話,不待她細想,整個人輕飄飄墜入到漆黑的昏暗中去了。
傍晚杜家溝炊煙四起,方見杜懷炳駕着牛車回了家。尹氏已将飯菜端上了桌,解乏的燒酒也擺上了。聽着老婆子絮絮叨叨說了早上的事,杜懷炳氣得酒都喝不下。
他潦草得扒拉了兩口晚飯,将煙杆别在腰上,拿着銅鑼在村裡敲了一圈後,背着手往祠堂去了。
不過一兩個時辰,杜家溝人都知道了周氏母子,半夜偷盜寡婦弟妹家的磚坯,被鬼捆了的消息。整個下午,杜家溝彌漫着一種莫名的興奮,家家戶戶早早吃了晚飯,隻等着開祠堂審問周氏母子。
杜懷炳來得早,卻沒有直接進祠堂,而是蹲在大門前的台階上,吧嗒吧嗒一口接着一口抽煙,他身旁放着銅鑼和裹着紅布的鑼槌。
聽到鑼聲的男女老幼鄉人們陸陸續續來了,聚集在大門前的空地上,在等待的間隙裡,彼此小聲嘀咕。
杜懷炳見人來得差不多了,往人群裡掃了一眼,看見杜梅姐妹也到了,遂站起身來,将煙鍋子在鞋底磕了磕,重新将煙杆别在身後。
“開門!”杜懷炳沉聲道。
有兩個壯年漢子推開了祠堂沉重的大門,夕陽的餘晖灑進黑沉沉的屋内。
“啊!”一個漢子跨進門檻,看見躺在地上昏死的周氏,驚叫了一聲。
“怎麼了,怎麼了?”外面圍觀的人群騷動起來,擁擠着想進去看個分明。
“不要亂,不要亂!‘當!’”情急的杜懷炳撿起銅鑼用力地敲了一下。
鑼聲震得人耳朵疼,鄉人們止住了腳步,個個伸長了脖子去看。
“老婆子,你帶梅子進來看一下。”杜懷炳看向尹氏。兩個推門漢子忙退了出來。
杜梅極不願意,周氏偷了她家的磚坯,她才不想管她死活呢,但族長點了她的名,她隻得順從地應了一聲,随着尹氏進了祠堂。
周氏側卧着,尹氏忙給她送了綁,杜梅試了試鼻息,摸了下頸下脈搏,她開口道:“太奶,她沒事,隻是暈過去了。”
眼角餘光瞥見周氏衣襟處漏出一點青紫,杜梅小心揭開,一大塊紫茄子般的淤青赫然在目。杜梅忙拉拉尹氏的衣袖,指給她看。
“啊呀,這是被人打的!”尹氏驚詫道。
“杜栓呢?”杜梅這才想起,光顧着檢查周氏,卻沒見杜栓的人影。
“是啊,他們母子兩個明明一起關在這裡的啊。”尹氏也納悶,遂四下張望。
杜懷炳站在外面等,不耐煩地問了句:“到底怎麼樣啊?”
“周氏被人打暈了,杜栓不知哪去了!”尹氏忙到門口回了一句。
杜梅丢下周氏,在屋裡到處查找,但她隻找到被割斷的繩子,并發現後牆窗戶被打開了。
尹氏喚了胖嬸進來,兩人掐人中掐虎口,折騰了半天,周氏這才悠悠醒轉。
“你家杜栓呢?”杜懷炳威嚴地說。
周氏被馬榮一記手刀劈狠了,她雖醒了,可看人全是重影,模模糊糊,飄飄蕩蕩。
“栓子……”周氏倏然想起馬榮臨走說的話,陡然驚驚乍乍起來,“他剛還在這裡,啊,我的兒呢?”
“你莫要裝了!你以為用苦肉計,就騙得了我!”杜梅轉了一圈,心中了然。
“你胡說什麼?我們都被捆成這樣了,還能逃嗎?你們把我兒帶哪裡去了!”周氏急中生智,反咬一口。
“這繩子切口整齊,分明是刀割斷的,說,誰是你們的幫兇!”杜梅舉着斷繩,咄咄逼人地問。
“笑話,若是有人來救,我還不跟着逃走?”周氏心跳加速,面上冷汗涔涔。
杜梅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摁在她的脈上:“沒事,你怕什麼!”
“我怕你們害了我兒栓子!”周氏用力甩開了杜梅。
“梅子,你出來吧。”杜懷炳不想
這般與周氏糾纏下去。
“杜栓既已逃走,村裡也沒能力抓他回來,但隻要見到他,凡是杜家溝的人都可代為執行族規,偷盜罰鞭刑二十,畏罪潛逃罰鞭刑三十!”杜懷炳厲聲說到。
鄉人們面面相觑,這是還沒審就定罪啊。
“你問都不問,就這樣定我兒的罪!”周氏發瘋地撲了出來,被兩個壯漢拉住了。
“此事因杜栓逃走,已是昭然若揭,若胸懷坦蕩,又哪裡需要逃走!”杜懷炳甩手跨進了祠堂。
“請族規!”杜懷炳聲音清冷,饒是這樣的盛夏,聞者俱是心上一涼。
一個壯漢進屋端出一個紅布蓋的木匣子,恭恭敬敬站在杜懷炳身旁。
“祖上萬福,……不孝子孫管理族内事務無能,竟發生偷盜之事。……今當嚴懲,以儆效尤!”杜懷炳撩袍跪下,雙手合十,小聲禱告了一番。
“執行!”杜懷炳自墊子上起身,威嚴地說。
早有人搬出了一條寬闆凳,擱在祠堂門前,周氏雖人高馬大,但她一天裡昏了兩次,一次是吓昏的,一次是揍昏的,眼下她整個人頭昏眼花,骨軟筋麻。縱使她百般掙紮呼号,還是被兩個壯漢不管不顧地按在闆凳上,捆住了手腳。
“咻……啪!”鞭子裹挾着風哨,結結實實抽打在周氏的後背上。
這鞭子乃祖傳之物,是用上好的黃牛皮做的,百多年來,浸淫過祖祖輩輩很多人的血,傳至今日,已是通體紅潤,宛如上了最好的蠟。
“啊!”周氏慘叫,身子不由自主地抖動。
執刑之人用力揮舞,鞭子毫不留情地如暴雨般落在周氏身上,杜梅姐妹冷眼旁觀,杜桂太小害怕,隐在杜梅身後,隻伸出半個腦袋偷瞧。
夏日衣裳單薄,周氏的後背衣裳被抽成褴褛,血肉模糊一片,鄉人們俱是心驚膽顫。
謝氏眼睜睜周氏停止掙紮,怕是已經疼昏過去了。周氏後背鮮血淋漓,這樣的刺激令她胃中翻滾,剛吃下的晚飯,直往上湧。她實在忍不住,踉跄着跑到一邊,“哇”的一聲,将飯菜全吐了出來。
杜梅回身去看,隻見幾個婦人上前照顧,幫着拍拍她的背。
若按平日裡,謝氏此時早已開始站上風,說風涼話。而今日居然被吓吐了,這真是奇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杜梅突然想起,昨晚她們剛出來吓周氏時,周氏念叨了一句,“老三家的,是你嗎?”她原沒想起她說的老三家的是謝氏,因為她們倆從來都是不對付,像鬥雞似的彼此看不順眼。
如今看來,這事還有謝氏攪合在裡面。可周氏為什麼一個人死抗呢,她們之間什麼時候達成和解了?
杜梅蹙眉深思,看看周氏,又看看謝氏,暗想,這以後恐怕是要加倍小心了。
二十下鞭刑,看的人覺得一下就過去了,可周氏卻覺得比一輩子還漫長,她癱軟在長凳上,汗和血滴滴答答直往下滴。
“杜家溝人若再有作奸犯科者,這就是鏡子!一旦查實,在我這裡,絕不輕饒!”杜懷炳指了下周氏,聲音洪亮地說。
鄉人們鴉雀無聲,俱都屏住了呼吸。空氣裡彌漫着新鮮血液的味道,蒼蠅蚊子蜂擁而至。
“散了。”杜懷炳從他們的眼裡看見了恐懼和畏縮,他擺擺手,撿起銅鑼背着手走了。鄉人們亦步亦趨,跟着轉身回家。
尹氏叫了兩個婦人将周氏擡回她家裡,煮了鹽水,幫着清洗了傷口,她家裡還有上次被縣老爺打,用剩下的藥膏,婦人幫着敷了。
周氏被打得昏厥過去,這會兒傷口清洗幹淨,上了藥膏,鑽心的疼痛清晰地噬咬着她,悶熱和疼痛令她汗流浃背,濡濕了床上的草席。
杜懷炳這一頓鞭刑打的是周氏,更多打的是人心。杜家溝對杜梅起房造屋不懷好意的人多了去了,有人惦記着杜梅買的磚和木材,更有人惦記杜梅放養在河灘上的鴨子!
周氏的慘狀,擊碎了那些宵小的龌蹉念頭,杜梅倒是有了幾天消停日子過,專心忙家裡蓋房子。
這日午飯後,二愣子突然匆匆來了。他平日裡
幫大丫賣茶,來回都是靠挑擔走的,比較辛苦,杜梅便不要他們來家裡幫忙了。
“杜梅!”二愣子語氣不善的連名帶姓一起叫。
“做什麼!”杜梅正在廚房忙着,沒好氣地說。
“你怎麼可以把記賬的冊子給我娘!”二愣子惱怒,一副小狗被踩着尾巴兇巴巴的樣子。
“我不給她,她能饒我嗎?”杜梅一聽這話,火氣蹭蹭往上冒。
“她……怎麼你了?”二愣子聲音矮了下去,知母莫若子,他娘是什麼德行,他再清楚不過了。
“她說我拿了你的錢起屋造房,開工那天跟我拼命呢。”杜梅提到這個,難免憋氣。
“這我老娘可沒告訴我呀。”二愣子剛才的火氣立時散得無影無蹤。
“她是不是立逼你去把錢取回來啊。”杜梅瞥了他一眼。
“是啊,是啊,要不然,我還不知道她拿了冊子。”二愣子點頭如搗蒜。
“錢是你的,想取就取,再說葉青也不是開錢莊的,白替你看着錢。”杜梅專心忙手頭的活。
“錢到我老娘手裡,都成了她的棺材本了,萬萬是拔不出來的。”二愣子苦着臉說。
“你娘還不是覺得你靠不住,要不然怎麼這麼迫切想要錢呢。”杜梅譏他。
“是是是,我以前是不靠譜,可我哪怕是偷,也沒少她一口湯喝啊。”二愣子揪着頭發說。
“錢是人的膽,人老了,總想有點錢傍身。大丫不是給你些茶水錢,你哄哄她,不就完了。”杜梅對他翻了個白眼。
這人活了半輩子不知錢是何物,現如今跟着自己掙點苦力錢,竟然轉了性,愛錢如命了。
“我拿那些錢都買了吃的用的,她還想怎樣啊!”二愣子拿他娘真是沒轍了。
“她想要的不過是踏踏實實落袋為安,你不如把每日的散錢都給她,由她采買。”杜梅想了想說。
“看來隻有這樣了。”二愣子撓撓頭。
“鎮上生意怎麼樣?”杜梅好幾天沒去攤子上,順嘴問問。
“茶水生意還行,隻老客們還惦記你做的。說到這個,大丫還很委屈,她說她明明都是按你說的做的,而且我嘗過,沒什麼不同。偏那些嘴刁的,硬是吃出差别來了。”二愣子說起攤子裡的事,立時眉飛色舞起來。
“冰的生意如何?”杜梅又問了一句。
“生意好着呢,清河縣新開了家醉仙樓,天天到我們這裡來預訂,一訂都是四五塊,把牛哥高興壞了!”二愣子笑嘻嘻地說。
“醉仙樓?我好像在哪裡聽過。”杜梅偏頭想了想,實在想不起來,是誰和她說過。
“醉仙樓是江陵城大戶人家的祖産,隻是在清河縣開分店而已,你經常看那些小報,大概那上面有提到吧。”二愣子邊說,邊動手幫着拾掇桌椅,這些日子,攤子裡隻有他和大丫,忙得連懶都偷不成,他已經學會眼裡有活,手裡有活了。
“老頭上次說要開始賣豆腐了,他去了嗎?”管他是誰開的,杜梅不想糾結這些與她不相幹的事,隻關心那些真心待她的人。
“去啦,去啦。老頭新買了輛牛車,有時候碰巧還能捎我們一段呢。”二愣子笑,笑得别有深意。
“他大病初愈,買輛牛車,省些腳力也是應該的。”杜梅點點頭說。
“嘿嘿,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舍不得春芽姐跑路。”二愣子撲哧一下笑了出來。
“你這個促狹鬼,我定告訴春花,看她怎麼收拾你!”杜梅也跟着笑起來。
“别介,你可别告訴她,我是怕了她了。”二愣子苦着臉讨饒。
因着錢茂福已經應下這門親事,老頭帶着他們兩人的生辰八字,到禅寺裡請老法師算了一卦,居然是天偶佳成,姻緣天定!
錢家自是歡喜異常,他們隻這一個寶貝疙瘩女兒,陳錢村和杜家溝離着也不遠,來往方便。老頭能吃苦,對錢茂福和陳氏更是尊敬,他們漸漸忽略了老頭比春芽大十歲的年齡差距。2k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