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氏一家子老的老,傷的傷,互相扶持着往外走。
聚在縣衙門口看熱鬧的人,氣憤地把菜籃裡的菜葉,爛瓜果扔到他們臉上,一路追打着他們上了牛車。
杜懷炳向沈章華作揖道謝,領着杜梅随後出來。
六個人擠在牛車上,大金屁股被打得稀爛,隻好勞煩杜懷炳親自駕車。
路上足足走了兩個多時辰,累得老牛直吐白沫子,才望見杜家溝的袅袅炊煙。
進了院子,急得如同熱鍋上螞蟻的杜世城趕忙接杜懷炳去堂屋裡坐。
魂不守舍的杜栓和杜樁見了父母的慘狀,驚駭不已。
兩人趕忙上前,杜栓背着嗷嗷叫了一路的大金,杜樁扶着臉腫得像鬥篷的周氏回了大房屋。
謝氏硬撐着扶魏氏回屋躺下後,趕忙逃似地回自己屋去了。
站在廚房裡的三個妹妹一臉擔憂地看着杜梅,她向她們笑了一下,她被杜懷炳拽走,可把她娘和妹妹們吓得不輕。
杜梅把沒人管的牛車趕到牛棚,給牛喂了些草料,牛車太大了,她卸不動。
“砰砰砰”是巴掌拍在桌子上發出的清脆聲音,接着是杜世城的咆哮:“喪德啊!
作孽呢!
咳咳”
“你消消氣,當心身子。
天也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杜懷炳告辭。
杜世城起身送杜懷炳出了院子,他一直咳個不停。
“阿爺,我爹得請大夫!
”杜栓已經剪開大金的衣服查看過了,皮破肉爛,鮮血浸透了裡外幾層褲子。
他被這恐怖的傷勢吓着了,隻好來求。
“去請呗。
不過,醜話說到前頭,他們這種丢先人的玩意,我是不會拿一個子兒的!
”杜世城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杜栓咬咬牙,回屋向周氏要錢。
周氏氣憤不已,但苦于嘴上說不出來,大金又疼痛難忍,她隻好從箱籠裡摸出幾十個大錢給了杜栓。
大半個時辰後,杜栓趕着牛車把鐘毓請來了。
才不過幾日,鐘毓就又來到杜家。
他路過廚房,聞到雷蘑雞湯的味道,眼眸裡溫柔一閃。
鐘毓看了看杜大金的傷,要說這衙役打人的力道拿捏得剛剛好,隻把屁股上的肉打得稀爛,卻是沒傷到骨頭。
直接清創上藥,把大金疼得鬼哭狼嚎。
鐘毓又開了止血生肌的方子。
周氏的臉也看了一下,她的傷還算輕的。
鐘毓開了幾副草藥,叫搗爛了敷面。
鐘毓無意中看見杜柱臉紅通通地睡在床上,狀态不似正常人。
出于醫者仁心多問了一句:“你這孩子是不是也病了?
”
“不知道,我弟都睡一天了,該不是病了?
”杜栓接口疑疑惑惑地道。
鐘毓探手一摸脈,果然發熱了。
“他受傷了。
”鐘毓說。
“沒有啊。
”杜栓摸摸腦袋。
該不是撞邪了吧,杜柱自昨天河灘回來,睡下就沒起來。
這會兒屋裡鬧糟糟的,他都沒醒。
周氏怕鐘毓漫天要價,連連向杜栓使眼色。
鐘毓看在眼裡,便不再提:“随我到醫館取藥,連藥帶診費,三百文。
”
杜栓手裡的錢不夠,周氏隻得黑着臉又拿。
鐘毓接了錢,也不多待,轉身走了。
“先生……”杜梅站在院門口。
“你娘……有事?
”鐘毓有點緊張。
“不是,我娘好着呢,我就是謝謝您,我弟有吃的了。
”杜梅笑,眼中冶豔,令晚霞遜色。
“那就好,月子裡好好照顧,也是可以把以前的病症一并養好的。
”鐘毓眉頭舒展。
“知道了。
”杜梅屈膝福了福。
“你以後有任何事,盡管來醫館找我,賬可以先記着,不着急的。
”鐘毓叮囑了一句。
這時杜栓已經趕了牛車來,看杜梅的眼神陰骘,鐘毓上車自去。
晚飯已經燒好多時了,杜櫻早已給母親送過晚飯。
杜梅到屋裡把縣衙裡的事簡單地說給母親和妹妹們聽,又拿出那一吊錢給她們看了看。
許氏聽了她的話,默默垂了回淚,這要是二金在,又怎麼會平白受這樣的折辱。
杜梅輕聲安撫母親,細細地勸了一回。
金锞子既然不是他們小老百姓該觊觎的東西,交了就交了,也少個禍根。
隻這一吊錢要好好找地方收着。
杜梅留下10文,以備明天用。
其他的都被她用手帕包起來,藏在牆角地上挖的一個坑裡。
她不放心,又在上面堆了些雜物。
已經酉時三刻了,廚房裡還沒有開飯。
大房屋裡忙得人仰馬翻,周氏連話都說不了了,自然是吃不成飯的。
杜大金屁股疼得如火燒,趴在床上咳聲歎氣,也沒心思吃飯。
謝氏回屋躺下。
眼見着一個個被打得血淋淋的,她哪有胃口吃飯,想着都犯惡心。
魏氏公堂上吓軟了腿,回來又在牛車上颠簸了兩個多時辰,一把老骨頭差點颠散了架。
她躺到床上,才稍微緩過來點。
杜世城聽了杜懷炳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氣得他想抽老太婆兩個耳刮子。
但看到老婆子累到虛脫的樣子,卻又下不去手。
他隻好悶悶地坐在堂屋八仙桌旁,一口接一口地抽煙,然後一陣緊似一陣地咳嗽。
他倒不是心疼二房孤兒寡母凄苦,而是丢不起臉面。
杜世城活了五十多年,在杜家溝都是挺直了腰闆走路。
說的話,也是一口唾沫一顆釘。
隻有看别人家笑話的,哪有被人戳脊梁骨的?
一鍋煙很快抽完了,他在桌腿上磕了磕。
雙手握着煙杆背在身後,往廚房去。
少了好幾個人,廚房裡坐得稀稀拉拉,杜世城面色沉了沉,悶聲說:“吃飯!
今天出去闖禍的,誰都不許吃,誰也不許送!
”
杜梅四姐妹悶頭吃飯,杜栓和杜柱面上火辣辣的,兄弟倆跟他們娘似的,慣是要強。
阿爺這樣的話,分明就是打他們的臉呢。
三房一家仿若沒聽到,三金帶着一雙兒女自顧自吃着。
謝氏矯情見不得血,他們也不差吃的,屋裡粳米白面雞蛋什麼都有,想什麼時候吃都成。
“梅子,明天你爹頭七,去村西頭老櫈頭家買些豆腐百葉。
”杜世城吃光最後一口飯,從兜裡摸出兩文錢遞到杜梅面前。
“這……,我有錢的。
”這真是太出乎意料了,杜梅愣了。
“你拿着用吧。
”杜世城聞言,頓了頓說。
杜梅手裡攥着銅錢,任銅錢硌着肉。
就像有把刀割她心一樣。
明天,她爹離開她們母女就整七日了。
“明日輪到你家鎖叔家殺年豬,你去割刀肉,等我們殺了,再還他。
”杜世城又說了一句。
所謂殺年豬,就是進了臘月,莊戶人家排隊殺自家養了一年的豬。
一頭豬一百來斤,一戶人家吃不完也舍不得吃,隻留下半扇或更少,剩下的就販給殺豬的張屠夫。
村裡同樣有豬的,也可以到先殺的人家割肉,吃或者腌,等自家殺了,再同部位,同分量的還。
莊戶人家都以自家的豬肉被同村人分割為豪,證明自己的人緣好。
杜栓和杜柱聽到豆腐百葉和豬肉,仿佛聞到濃郁的飯菜香味,嘴巴裡分泌出的口水,讓他們連咽了幾下。
杜櫻沒料到晚上吃飯的人這麼少了,野菜粥和窩頭剩下不少。
索性就留着當明天的早飯了。
杜梅姐妹把廚房收拾幹淨,就回屋睡覺了。
大房裡,周氏餓得百爪撓心,在床上翻來覆去炕燒餅。
大金屁股疼如火炙,心裡煩躁,揚手就給了她一個巴掌。
“你打我做甚?
”周氏哪是個肯吃虧的。
她敷了藥,能含糊不清地講話了。
“臭娘們,要不是你,老子怎麼會挨這頓打!
”杜大金那個悔啊,都怪自己一時沖動。
他哪裡知道,沈章華是借打他吓唬崔喜順呢。
“我為了誰,還不是你娘!
”周氏不依不饒。
“你還敢講!
要不是你撺掇娘去驗什麼真假,哪來這飛來橫禍!
”大金越想越來氣,這不省心的媳婦就是個禍害精。
“那是你娘貪财,還想偷瞞着我們,貼補三房。
要不然,她為什麼單單叫謝氏跟着進縣城?
”周氏口無遮攔,把胡亂猜疑的話說了出來。
“敢這樣說娘,我看你是欠揍!
……哎呦!
”杜大金罵周氏正在興頭上,舉手就要打,沒想到牽動了屁股上的傷口。
周氏原本正要擡腕遮面,沒想到大金哎呦媽媽地叫,她嘀咕了一聲:“疼死你,活該!
”。
“爹娘,你們别吵吵了,快來啊,杜柱抽筋了!
”杜栓一聲大叫,把周氏吓了一跳。
“我的兒啊!
”周氏一個健步就跑到杜柱床邊。
她伸手一摸,杜柱的額頭燙得吓人,并且全身不由自主地抽搐。
“乖乖,你這是怎麼了!
”周氏趕忙掐杜柱的人中虎口。
半晌,嘤得一聲,杜柱悠悠醒轉了。
杜柱一睜眼,眼裡赤紅一片,把慌了神的周氏吓得魂都差點飛了。
“你哪難受?
”周氏穩穩神問。
“我腳疼,全身疼。
”杜柱嗓音暗啞。
周氏掀開被子,隻見杜柱的大腳趾頭紅腫發紫,明顯鼓膿了。
昨天晚上周氏給杜柱挑蘆刺,這在鄉下,是極平常極小的事,沒想到杜柱居然發作的這麼厲害。
“鐘大夫真是神醫,他隔着被子一眼就看出來了!
”杜栓驚歎。
周氏心裡那個後悔啊,早知道就讓鐘毓看一下了。
都怪自己怕花錢,現在怕啥來啥,杜柱這個樣子,非得再請一次鐘毓不可了。
杜栓和杜樁費力地把牛車套上,杜栓又跑了一趟醫館。
鐘毓已經睡下了,前面守夜的小夥計死活不讓杜栓進,杜栓一急,聲音就高了上去。
獨居的鐘毓睡眠淺,被吵醒了。
醫德和仁心都不得不讓鐘毓重新穿戴整齊,拎着藥箱出了門,小夥計趕忙貼心地遞給他一件皮裘裹着。
進了屋,一看杜柱的腳趾,鐘毓眉峰微蹙:“這……,很嚴重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