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裡的人聽見聲音,齊齊轉頭好奇地看向門外。
隻見院外進來一個穿暗紅色蜀繡錦袍的瘦削青年,紅寶束發,碧玉纏腰。
一雙玩世不恭的桃花眼,一張譏諷世人的薄涼唇。
這才是真正富貴裡生,錦繡裡長的京城纨绔。
縣丞早已恭敬地出來迎着,他在官場摸爬滾打許多年,大小官員未必認得他,他卻能對誰都說出個一二來。
“宋大公子,怎麼勞煩您來了。
”縣丞自然認得來人是中書令大公子,京城四少之首,京中纨绔老大宋少淮。
“王爺讓将此人借你們審審,剛送到縣衙撲了空,哪知你們居然在這裡現場審案,倒是有趣。
”宋少淮感興趣的不是如何審案子,而是,到底是誰讓老三星夜兼程,着急忙慌地飛馬趕了回來。
“宋公子請。
”縣丞彎腰擡手邀請。
“慢着,我先将人犯交割清楚。
”宋少淮朝後面揮了下手。
兩個身強力壯穿着巡京營制服的兵士,架着個人進來了。
此人看着似被抽了脊梁骨,兩腳軟綿綿順地拖行。
臉上看不分明,被一頭亂蓬蓬的頭發遮住了。
倒是那身繡蘭花的緞袍看着十分眼熟,可卻是污穢不堪,隐隐有股臭騷~味。
“咦,這不是那個潘又安嘛!
”一個鄉人驚訝地說。
“哎呀,可不是咋的,怎麼變成這副德行了?
”另一個人想湊上去細看,卻被衙役擋住了。
“你可是潘又安?
”縣丞履行交接手續,公事公辦地問。
那個軟癱如死狗的人,将垂着的頭,點了點。
“押進去!
”縣丞掩鼻揮手。
韓六和瘦衙役從兵士手中接到他,嫌惡地拖進堂屋,像扔破布麻袋似的直接扔在地上。
縣丞引着宋少淮随後進來,他心裡明鏡似的,王爺将人犯送來,那就是上了心,派的還是京中大少宋少淮,可見此事非同小可。
沈章華畢竟年輕,縣丞附在他的耳朵邊一陣嘀咕。
“宋公子既然是王爺派來的,可願與下官同審此案?
”沈章華雖心裡不屑如此,但官場客套應酬,總是不能免的,他隻得勉強為之。
“不不不,您是朝廷命官,審案是您分内之事,我隻是旁聽,審完了,我好帶人犯回去交差。
”宋少淮可不想趟這渾水,連連擺手。
“既然如此,那便請坐吧。
”韓六搬了把椅子,胖衙役送來茶和瓜子。
沈章華重新整冠入座,開堂審案,宋少淮自歪在椅子上喝茶嗑瓜子。
經過一番審理,事情終于水落石出。
這潘又安在青州,家業龐大,經營着糧行米店、布莊繡坊、酒肆茶館、賭場妓院。
青州的大半産業都有他插足,幾乎掌握着全城經濟命脈。
他有個诨名,叫潘折花,令青州城裡有适婚女子的人家膽寒。
隻因他家裡連娶了三房媳婦,都活不過一年半載,俱被他活活折磨死了。
他不僅把家裡的丫鬟仆婦奸~淫個遍,還将城中看得上的少婦姑娘,變着法淫辱,直弄得青州城裡怨聲載道。
近日,更是猖狂到将青州知府的千金搞大了肚子。
青州知府本與他沆瀣一氣多年,任他在城中将生意做大,年前趁着水患,囤積米糧,哄擡物價,盤剝民脂民膏。
這知府女兒本是深閨小姐,不成想,三個月前,被來府上密談的潘又安在花園撞見。
這潘又安生得好皮囊,手段了得,三下兩下,便将這小姐哄弄地與他海誓山盟,有了夫妻之實。
青州知府隻想與潘又安合夥撈銀子,可不想和這混球做翁婿。
他本想将唯一的女兒許給巡撫家公子,以助他官場平步青雲。
沒想到卻毀在潘又安這厮手裡,他怎麼能善罷甘休。
于是,知府便尋了個由頭,全城緝拿潘又安。
潘又安早已買通知府衙門裡的衙役,提前得了消息,在官兵來捉他時,抛家舍業遁走了。
因着出逃倉促,又知有三五狐朋狗友到了江陵城,潘又安想起遠房姑表親戚,便投奔到射山鎮周家來。
他不過收斂安穩了十數日,因許氏貌美,便生出歹心,自導自演了出鬧劇,可憐許氏卻為這莫須有的污名投了河。
潘又安雖軟癱在地,說話卻是奸商心思,留着半分,真真假假摻着說,不過有一點,他不敢說謊,便是許氏的清白。
他沒說出周氏,大概怕罪加一等。
得了這歹人的親口說詞,還了母親的清白。
杜梅忍不住大哭,這清白來得太遲了。
聽他說完這番話,外面圍觀的人炸了鍋。
“這王八羔子,生生逼死了一個好女人!
”一個女人歎息道。
“真當杜家溝人好欺負啊!
”一個婦人朝他扔了片菜葉,其他人見了,也逮着東西都朝他扔。
周氏躲在人群裡聽到這些話,腳下差點站立不穩,她以為自己找到個知心知意的如意郎君,卻不知是個吃人的惡魔。
她很怕潘又安把他們的私情供出來,如果那樣,不等自己投河,就要被大金打死。
打不死,也會被嘲諷的唾沫星子淹死。
周氏慢慢退到牆角,若是醜事敗露,她好早點逃走。
“縣老爺,民女要他為我娘償命!
”杜梅恨不能眼刀殺人,将眼前人千刀萬剮。
“對,償命,償命!
”圍觀的人大聲呼應。
“這位姑娘,你莫要心急,他犯的事不止這一樁,他的頭先寄存着。
”宋少淮站起來抖抖身上的瓜子屑說。
“你說話可算數?
”杜梅見沈章華對這公子畢恭畢敬,想來必是個大人物。
可他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實在不敢恭維。
比起楚霖來,差遠了,杜梅一點也不信他。
能被巡京營抓起來的人,都是重罪。
不死,也得在牢裡度過餘生。
老百姓不懂,沈章華還是很清楚的。
“杜梅,本官會及時向你通報這人的情況的。
”秋後處斬犯人是很慎重的事,官府邸報上都會寫的。
“可我娘的冤仇,不能不報!
”杜梅管不了這惡人什麼時候死,但她要為她母親平冤昭雪。
“拉出去,每人30殺威棍。
”沈章華把一枝紅筷子扔了出去。
院外的人立刻讓開,三條闆凳齊整整排開。
“饒命,饒命。
”潘又安徒勞的求饒,沒有人理睬他。
衙役不由分說,直接啪啪上闆子,伴着潘又安殺豬般嚎叫,立時一股子血腥味竄了出來。
“青天大老爺,害許氏的,是他,與小人無關。
何況,我的腿都被她的狗咬壞了。
”被血味刺激得直哆嗦的
杜狗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卷起褲腳,給堂上的人看。
“你已經被咬了,還不知收斂,該打,還不拖将出去!
”沈章華也不看他,隻顧吩咐衙役。
“可憐可憐我這個老婆子吧,杜梅,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曹老太哪裡見過這個架勢,她比杜狗子聰明,知道該求哪個。
“你血口噴人,污我娘清白,緻她蒙受不白之冤時,你可曾可憐她新寡?
可曾可憐她兒子尚在襁褓,女兒俱未及笄?
”杜梅忍住淚水,嫌惡地甩開了她的手。
衙役打完了潘又安和杜狗子,就來拖曹老太,在一片鬼哭狼嚎後,三個皮開肉綻的人重新被拖回堂屋。
“青天大老爺,杜梅感謝您,在此還了我娘的清白,但外面世人并不知情,污名一日不得清洗,我娘一日不得安甯。
”杜梅繼續說。
“那你還想怎樣?
”宋少淮矮身探究地問。
他已經盯着杜梅看了半天,老三就看上這麼個女人?
不,這明明還是沒長開的女孩子嘛。
此時這雙盛滿怒火的眼睛,仿若燎火的草原。
倘是平日裡笑起來,該是怎樣的秋水潋滟,星辰璀璨。
“我要他們三人遊街,謠言是他們背地裡造的,我要他們光天化日下為我娘洗清!
”杜梅無畏地迎上他的眼。
“這個倒是可以辦到,知縣大人,您看呢?
”宋少淮轉身似笑非笑地問。
沈章華明白,這纨绔公子哪裡是在征求他的意見,不過是在院裡百姓面前,給他個台階下而已。
“如此甚好,那便在十裡八鄉遊街三日,消除對許氏的污蔑。
潘又安另案處理,自有國法嚴懲。
對于杜狗子和曹老太之流,這也算是小懲大誡。
”沈章華接口道。
平日裡這種亂嚼舌根,毀人清譽的事時有發生,他也頭疼。
除了打一頓,也沒别的轍。
現在有了這個例子,想那些長舌婦們,以後怕是要安分點了。
地上的三人剛剛挨了打,以為就此完結,沒想到還要遊街,頓時萎頓了。
潘又安已知時日不多,他甚至覺得,在大街上曬太陽,總好過待在陰暗的牢房裡。
杜狗子天生的地痞無賴,臉皮于他,不知幾文錢一斤。
曹老太是個老婆子,家裡還有個不成器的兒子,這時才知道怕醜,實在為時已晚。
她也顧不得臉面,當場凄凄艾艾地哭起來。
“這案子也審的差不多了,人犯我就先帶回去,就不麻煩縣衙的牢房了,隔日巡京營親派人手監督遊街。
”宋少淮站起來說道。
“好,有勞宋公子了。
”沈章華離座抱拳。
說話間,原先那兩個兵士進來,默不作聲架起潘又安拖走,血水蜿蜒,流了一地。
見案子審結,院子裡的人紛紛離開,大家小聲議論。
這惡人都遭了惡報,隻可惜沒了許氏,那些跟許氏學繡花得了幫助的,不免為她掬一捧同情的淚。
杜梅剛才還挺着一股氣,這股氣,就是母親的冤屈,現在這冤屈得以聲張,她才覺得全身似散了架般,連從地上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梅子。
”一雙手臂伸過來,挽住了她的胳膊。
這聲音如此輕如此柔,宛如夢中,杜梅猛然回頭,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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