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爺,你沒事吧?
”柳十二搖着灑金描牡丹的折扇,小心地問。
慕錦成回神,搖頭道:“嗯?
沒事啊,隻是這馄饨是哪裡買的,味道不錯。
”
說着,他又舀了一顆吃,面皮軟彈,肉末細膩,是他十分熟悉的味道,可那人不是回鄉下去了嗎?
“阿利,你來告訴三爺,哪兒買的馄饨。
”柳十二朝艙外叫了一聲。
那個青衣小厮跨進來,垂頭立在一旁道:“回三爺的話,奴才剛在燈展入口處買的。
”
“将船開過去瞧瞧。
”慕錦成迫不及待地說。
船老闆有些為難道:“那裡河道窄,水又淺,隻怕不得過。
”
“隻是去看看,又不是登岸,你怕什麼!
”歪在芙蓉靠墊上的錢溢瞪眼道。
船老闆無法,隻得出去指揮航行。
“我說三爺,咱們喝酒不得勁嗎?
非得看什麼馄饨,難不成是何方仙子下凡,比小翠還好看?
”王老八已醉意熏然,他踉跄着端着酒杯緊挨小翠坐下,捏着她的小手道。
“我們三爺的喜好向來高潔,哪似你們這些酒囊飯袋的龌蹉心思!
”小翠擡手戳了下王老八肥碩的額頭,不着痕迹地抽身而走。
說着話,大船上已經可以看見燈展入口了,可那裡空蕩蕩的,除了衙門的帳篷洩出一絲光亮來,其他的,什麼都看不見。
“分明是這裡,是兩個女孩子賣給我的!
”阿利驚訝地說。
“難不成還真是天仙兒下了凡塵?
”王老八被冷風一吹,倒有些酒醒了。
慕錦成急切地抓着船舷,大嚷道“再靠近點!
”
苦着臉的船老闆費了好大勁,往岸邊靠了靠,卻還是差着一大截,可對于一艘大船來說,在狹窄的水域,挪動分毫都是十分吃力的。
之後,無論慕錦成怎麼催,船老闆都不肯再動一次,他隻好盯着那處看了又看,然後悻悻然離開。
第二日,顧青竹照常起早采買,一天忙碌的生活又開始了,顧小花和方玲還來幫忙包馄饨。
白日的食客大不如前,許是大家都等着晚上去看燈,故而,及到晌午,才陸陸續續上客,顧青竹等人一邊幫店裡照應,一邊準備到東市的食材。
依舊是昨日的位置,顧青竹的馄饨攤剛放下挑子,就引了很多人來,不僅有昨日吃過的,還有慕名而來的,大家擁擠着,隻為吃一碗炭火現煮的馄饨。
生意比昨日火爆,這本在顧青竹的意料之中,然而其火爆的程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顧青山已經是第二次回面館拿食材了。
相較于東市忙不過來,面館的生意實在冷清,隔半晌來一兩個買饅頭包子的,方奎鎖了面館的門,帶上所有的食材,大家夥一起到東市去。
他們的到來,讓顧青竹松了口氣,顧青山專管收錢,兼看着青松和青英,而方奎負責賣包子饅頭,防着那些個手腳不幹淨的,招娣則幫忙往碗裡放配菜,小花和方玲跟着大丫洗碗。
有兩個魁偉的漢子站在攤前,斜對面原本擔心擁擠出岔子的衙役頓時安心了,他們間或瞟過來一眼就是了。
天色完全黑下來,燈彩展會在沖破天際的絢爛煙花中盛大開始,遊人們匆匆而去,馄饨攤前一下子沒了人,河中畫舫傳來隐隐約約的琵琶彈唱聲。
将周遭收拾了幹淨,幾人坐在長凳上,今日的燈彩比昨日更絢爛,顧青英坐在大姐懷裡觀望,兩隻小腳交疊着蕩來蕩去。
倏然,深藍色的夜幕下陸陸續續升起很多紅豔豔的天燈,仿佛仙人提着燈籠趕集,飄飄蕩蕩直上天際。
“阿姐,好看!
”顧青英在顧青竹的懷裡揉了揉,滿臉羨慕地說。
不一會兒,淮河兩岸有很多人放花燈,一盞盞小巧玲珑的荷花燈漂浮在水面上,順流而行,很快就散落開來,宛如天河裡的星星,熠熠生輝。
顧青英興奮地又蹦又跳,拉着青松,趴在岸邊緊盯着看。
“這會兒大概不會有人來,我帶青松和青英進去玩會兒,你們要不要一起去?
”此時的顧青竹隻覺自個太虧欠弟妹,想要彌補他們的快樂。
“要不你們都去吧,我們大老爺們也看不出啥美不美的,我和青山留在這兒看攤子就行。
”方奎揮揮手道。
幾人女孩子正巴不得,嘻嘻哈哈,蜂擁着一起走了。
顧青英一手拉着大姐,一手拽着阿哥,滿心滿眼都是滿足,各式花燈撲面而來,兩隻眼睛幾乎不夠用,左顧右看,簡直走不動道。
岸邊有賣荷花燈的,顧青竹給每人買了一個,在岸邊小心翼翼放了,瞧着旁邊的人在許願,顧大丫等人也學着說了幾句吉利話,顧青竹的願望仍舊很簡單,她要的不過是一家團圓。
燈彩移步換景,顧青松看得仔細,幾人在百鳥朝鳳的燈彩前站定,顧大丫還特意去數那五彩斑斓的鳥有多少隻,可數着數着就亂了,最後隻好一笑了之。
燈彩展會正中央有塊空地,很多人還在源源不斷放天燈,這個價錢高些,顧青竹便買了五個,剛好一家放一個。
旁邊一張案幾上有筆墨和彩條,可以自己寫,也可以哀旁人代寫,大多是祈福的話,顧大丫等人一人說一句,由青松一人寫了,各自領了挂上去。
一盞盞燈從他們手裡飛走,帶着他們的願望和祈福,越飛越高,越飛越遠,直到變成一個光點,繼而融在更多的光點中,直飛上蒼穹。
幾人脖子都揚酸了,還一眨不眨地盯着看,直到後面又有人來放,他們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越往深處走,越加擁擠,顧青竹隻得将青英背在背上,聽小妹咯咯的笑聲,流連于一處處美景。
顧青山和方奎坐在長凳上,看着漫天的天燈和滿河的花燈,想着總有一盞是她們放的,心裡便安樂起來。
就在這時,就聽身旁傳來撲棱棱的水聲,顧青山歪頭看過去,隻見一葉小舟橫在岸邊,船中人仰頭看他們,一臉驚詫。
雖水面暗黑,但男女還是很容易分辨的。
慕錦成苦笑搖頭,難道自個真是癡了嗎?
為啥偏偏要執着于見她!
“給我一碗馄饨,不用找了!
”慕錦成揚手自袖子抛出一粒碎銀,朗聲道。
顧青山本能的一把抓住那顆銀白之物,入手硌的慌,他一愣,“啊?
”旋即又說,“好!
”
很快一碗香氣四溢的馄饨便端到船中,是熟悉的香氣,或許是火頭不夠,煮的時間長了些,味道比昨日差了,慕錦成隻吃了三兩顆,便不想吃了。
他催着艄公離開,回頭不甘心地張望,卻見杵在岸邊的扁擔上有一面小旗幟,正迎風招展,上面繡的“丁家面館”四字清晰可辨。
他的心裡莫名一跳,丁家面館多熟悉的名字,可惜當初,那個死犟的丫頭不肯聽他的,如今已然易主,他仰頭灌了口酒,頹然倒在船艙裡。
艄公是個沉默的中年人,慕錦成雇了他一夜,他便撐着一葉扁舟在淮水河上遊蕩,穿過岸邊的垂下的柳枝,分開滿河的花燈,仿佛漂浮在天界瑤池。
船中有上好的青露白,慕錦成一人獨酌,滿襟酒香,蔚藍天幕新月如鈎,月華清涼如水,又似仙人撫慰,卻難平他心中郁結。
酒本甘醇,卻偏喝出苦澀,眼角有淚珠兒滑落,他來這裡二十年了,祖母和母親待他不可謂不好,甚至是溺愛的,可孤獨來襲的時候,也隻有自己挨。
他不屬于這裡,可他找不到回歸之門,好不容易遇到個像前世的人,卻從身到心都不是,他的苦,酒解不了,淮河水也沖刷不掉。
秋風微涼,更深露重,慕錦成沉醉不歸,一葉扁舟徘徊于燈海,最繁華熱鬧處,卻也最荒涼寂寥。
顧青竹哪裡知道咫尺處有傷心人,他們熱熱鬧鬧看了燈展,前面實在走不動,她心裡惦記馄饨攤子,便招呼人原路返回。
顧青山一見她回來,便告訴她,有個怪人用一塊銀子買一碗馄饨。
“這有啥的,這世上愁錢花不掉的膏粱子弟多的是,他既要買,你賣他就是,且安心收着吧。
”顧青竹不以為然地說。
青英玩累了,招娣背着她和青松回去,顧小花和方玲明兒還要做工,她們吃了碗馄饨也回織坊去了。
過了會兒,遊人如同退潮的海水一般,蜂擁到馄饨攤前,顧青竹雙手飛快地動作,又有顧青山和方奎在旁邊幫忙,方才應付了這一撥人流。
展會裡的人比他們預想的還要多,直到馄饨攤上最後一個饅頭賣完,還有很多人來詢問有沒有馄饨,顧青竹隻得說抱歉了。
此時已是一更天,收攤回到面館,衆人又心情澎湃地等待數錢的時刻。
今兒自然比昨兒更多,除了那一粒碎銀,足賣出一千三百二十文,這可是開張以來,賣得最好的一天,加上碎銀,和面館的日常收入,約莫快有三兩銀子了。
衆人聽了這話,明顯一呆,一天進項三兩銀子,在顧家坳,除了年底賣羊,平日裡,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青竹,咱明兒還到哪裡去擺攤?
”顧大丫抓着她的胳膊搖了搖。
“明兒燈彩展會就要結束了,觀燈的人少了,但匠人和商戶的管事還有一些的,他們要拆帳篷搬走,再賣一日也無妨,以後日常可到碼頭上賣,逢着東市開市,比如馬上要收棉花了,都可以去擺攤。
”顧青竹淡然地笑。
顧大丫微微擰眉:“青竹,你為啥這樣說,以後,你不和我們一起嗎?
”
“對呀,我明兒打算帶青英回顧家坳了,你們在這裡,好好做,還上欠債不成問題,以後說不定還有大成就呢。
”顧青竹面色不改,笑如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