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晚些時候,平靜安逸的顧家坳被朱氏高亢的嗓門炸得震天響,伴着這尖銳聲音的是顧二妮低沉壓抑的哭聲和顧世貴不堪入耳的謾罵。
二房亂成了一鍋粥,好久沒熱鬧看的村人,連飯都吃不安生,紛紛端了碗,站在顧世貴家搖搖欲倒的院門外張望。
這一家子都不是好相與的,村人不敢也不想上前勸解,隻從他們一家子吵鬧的話語裡捕捉隻言片語,而後和身旁人嘀嘀咕咕,交換認知。
聽了半晌,村人終于明白,顧世貴嫌棄顧二妮三個月隻掙了四兩多銀子,懷疑錢财都被她自個偷偷揮霍了,朱氏更指責她,錢掙得這麼少,還膽敢擅自做主花一百文買了新衣,一定是另外藏了錢,立逼着她把新衣裳脫下來,她更親自動手,将她全身搜了一遍,一無所獲,不由得惡向膽邊生,痛打了她兩巴掌解氣。
村人聽到這裡,心底冷飕飕的,這可是親生的閨女,沒見過哪個爹娘父母是這樣的,雖說掙得少了點,可也辛辛苦苦在外頭三個月了,旁人家心疼還來不及,哪像這夫妻二人,小孩子剛回家,一個不如意,先暴打一頓。
顧青竹自然是曉得内情,她懶得去湊熱鬧,青松自顧整理帶回來的書和衣物,對外間的吵鬧充耳不聞,而青英最怕朱氏尖細的聲音,她躲在廚房裡,幫大姐燒火做飯。
或是罵累了,打累了,直到入了夜才安生,顧家坳人的桌邊床頭,昏黃的燈光下,又添了多少談資。
第二日便是八月十五,中秋節講究個團團圓圓,總要月餅應景,然而,山裡人沒錢買糕點,便用糯米粉做成圓圓的餅,在鍋裡炕熟了吃。
餅裡的餡一家一個風味,有甜的,芝麻餡、豆沙餡,有餘錢的人家會多放糖,也有鹹的,抓一把家裡曬幹的鹹菜,細細的切碎煮熟,條件好的再放點肥肉丁一起熬,那味道别提多香了,而有的人家手頭拮據,什麼餡也沒有,純糯米的也很黏糯清香。
村裡有交情的人家,不管好賴,總要互相送餅子,這是一種情意,顧青竹包的是芝麻糖餡的,她端了小竹匾出去送餅子,秦氏、顧世福、顧世根、鄭家祿、方奎幾家都是每年送慣的,也不在多,不過是互相嘗個味道,等她回家的時候,竹匾依然還是滿的,隻不過都換了旁人回贈的。
青松和青英吃餅子的時候,一會兒吃出個豆沙餡,一會兒吃出了鹹菜肉丁餡的,就是同樣的芝麻餡,有的細膩,有的糖多,總是吃出不一樣的來,他們最高興的就是猜手上的餅子是誰家送的。
在山裡人眼裡,中秋是僅次于過年的團圓節,這一天在外的人,無論多晚,都要回家,及到下午,顧小花和方玲回來了,德興織坊的缫絲活計完工了,她們惦記爹娘,辭了郭嬷嬷,結伴回家。
未時末,顧青山兄妹、鄭招娣、方奎四人也出現在歸家的山路上,年輕人都回來了,村裡多出很多生氣,一下子熱鬧起來,走到哪裡都能看見一張張喜悅的笑臉。
顧青竹挎着籃子去地裡摘菜,正遇見挖野菜的顧二妮,她昨日身上穿的那件簇新的襦裙不知哪去了,又換上了原先滿是補丁的舊衣裳,頭發胡亂绾着,臉上腫了半邊,還殘留着紅通通的手指印。
顧二妮看見顧青竹,目光怨毒淩厲,她挺了挺腰,從她身邊走過,顧青竹不愛搭理她,對她也沒有同情,就像,沒有人會去同情路邊一條被凍死的毒蛇一般。
顧青竹在菜地割一把碧綠的韭菜,間一捧嫩嫩的雞毛菜,摘幾顆紅豔豔的辣椒,拔幾簇嫩花生,又在桑園田埂上折幾杆毛豆,除了雞毛菜是顧青竹新種的,其他的都是秦氏之前幫着照看種植的,這會兒正有的吃。
将菜放在家中枇杷樹下,青松和青英搬了小杌子擇菜,顧青竹轉身去殺了一隻最肥的公雞,又把兩條魚洗幹淨,一起拿到廚房準備做菜。
還未到酉時,顧家坳的煙囪已經開始陸陸續續冒煙,各家飯菜的香氣萦繞在秋日的黃昏裡,顧青竹做了紅燒雞、糖醋魚、韭菜炒雞雜、清炒紅椒毛豆,雞毛菜湯。
青英早早在桌邊坐着,興奮地看着一桌菜,濃油赤醬的雞肉閃着油光,魚上淋着用楊梅醬和糖熬的酸甜汁,聞着就很開胃,至于三道素菜,色彩清爽,散發淡淡清香。
外間已經暗下來,顧青竹已經出去看了好幾次,梁滿倉家裡還是鐵将軍把門,她跨進門,解了圍裙,對弟妹說:“滿倉哥大概不會回來了,咱們吃飯吧。
”
三姐弟圍坐在一豆燈火下,吃着美味,說說高興的事情,溫馨而美好。
“青竹,我們來了。
”顧小花和方玲站在院門口,笑嘻嘻地說。
正在洗碗的顧青竹趕忙迎了出來:“我煮了鹽水花生,快來嘗嘗。
”
“你瞧我們從南蒼縣買了什麼?
”顧小花和方玲,各舉着手裡的一個小籮。
顧青竹探頭一瞧,一個個黑青色的,還長着角,她不認得,笑着搖頭。
“是菱角,咱顧家坳沒有,翠屏鎮恐怕也不多見,你别看它長得醜,裡邊的肉可好吃了,生的脆甜,煮熟了甜糯!
我的是生的,她的是熟的,你們若是吃了,保管喜歡。
”方玲獻寶地說。
兩人進了院子,放下東西,一點不客氣,直接動手搬桌子闆凳,年年中秋晚上,她們都喜歡在顧青竹家裡玩,不僅因為她家有一籬笆的野薔薇花,一棵很大的枇杷樹,月亮升起來的時候,又大又圓,還因為她們可以聚在一起說話玩樂,少了大人的唠叨更快活自在。
不大一會兒,鄭招娣和顧大丫也來了,招娣從口袋裡抓了一把饴糖出來,這是她爹這幾個月幫人操辦紅白喜事,東家賞的,他推說牙疼,從不舍得吃一顆,今兒都被她帶來了。
大丫的竹籃裡有十來個通紅的石榴,是青山爬到屋後的樹上現摘的,有一兩個因着熟透了,都裂開了口,露出裡面晶瑩紅豔的石榴籽。
這些個吃食擺了一桌子,女孩子們坐在院裡邊吃邊說,十分開心,青松自恃是大男孩了,挨個叫了姐姐,就窩回自個房裡。
顧青竹擔心夜涼,給青英加了件褙子,她手裡捧着最大最紅的石榴,躺在大姐懷裡,一點點摳着吃。
“今兒的月亮真大!
”方玲仰望驚歎。
衆人擡頭,隻見一輪皎潔的滿月不知何時升了上來,挂在深藍的天幕上,灑下漫漫清輝,周圍的星星黯然失色,一絲絲雲彩環繞其上,仿佛是夜神趕着天馬,用瑩白的蠶絲做了拖拽月輪的繩,在夜空中閑庭信步。
大丫瞥了眼隔壁黑黢黢的屋子,有些落寞地說:“咱們都回來了,唯獨缺滿倉哥。
”
招娣抱抱她:“今年事不湊巧,張西說,滿倉哥陪縣老爺到燕安城送燈彩去了,今兒他是最忙的,可哪怕在千裡之外,他一擡頭,看見的還是這輪月亮,你這樣想,是不是很有意思呢。
”
顧小花輕擰大丫的胳膊,打趣道:“你們趕快成親得了,這樣就能名正言順地把滿倉哥捆在腰帶上,也不怕被外頭狐媚子勾了去。
”
“要死了!
顧小花,你竟然笑話我,你敢說你沒偷偷喜歡奎哥!
”顧大丫跳起來,捶打顧小花。
方玲吃着花生,跟着起哄:“我今兒回去,就問問我哥,看他心裡有沒有你。
”
顧小花一扭身跑了,笑着嚷嚷:“青竹,你評評理,是她起的頭,這會兒羞了,反賴我!
”
“哈哈哈。
”顧青竹掩嘴笑,“你們可勁兒鬧着,一會兒叫馬老太聽了去,明兒整個顧家坳都曉得了。
”
聽了這話,兩人一下子沒了打鬧的興緻,顧小花連連說:“算了,算了,别弄得禍從口出。
”
顧大丫不放心,跑去開了院門,往路兩頭看了看,如水的月光下,除了婆娑的樹影,了無一人。
“好在沒人!
”顧大丫拍拍胸脯,安慰自個。
顧青竹想起一事道:“過了中秋,滿倉哥該造房子了,福叔傷着,也不知他托了誰照看,我雖在家,可也不太懂,隻怕幫忙有限。
”
顧小花接茬說:“我爹今兒晚飯時提起,上次滿倉哥送你回來時,去我家裡請他,留了錢,我爹說,等過了十八,若是工匠們還沒來,他就去催催,再把其他材料買齊。
”
“有根叔盯着,那自是好的,村裡還有青水能幫忙。
”顧青竹點點頭道。
大丫急急地說:“還有我哥和奎哥啊,我們今兒在回來的路上,我哥說,最近東市還是茶市,擺攤不賺什麼錢,他就想先和奎哥留在家裡,幫滿倉哥造房子,等過個十天半月再回面館,那時茶市差不多也結束了。
”
“可面館裡不能缺人啊,況且隻有你們兩個,我也不放心。
”顧青竹擰眉,若是隻有大丫和招娣,别說擺攤了,光是面館,都肯定忙不過來。
方玲拍拍顧青竹:“你别急,我們可以去幫忙呀,反正織坊裡的缫絲活要等到明年春上了,我們閑着也是閑着,不如給你們打打下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