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了三五息,顧青竹蓦然回神,他離開不是正好嘛,省得麻煩,她這樣想着,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德興藥行,譚立德出門訪友不在,章平津詢問了顧世福的傷勢,開了十來副藥,又額外叮囑了幾句,顧青竹留下二十張茶餅托他轉交,一連說了很多感謝的話,還請他有空到丁家面館做客。
離了藥行,顧青竹便往回趕,秋日,天高氣爽,走在山間,隻覺天更藍雲更白,遠山色彩斑斓,紅黃翠綠相間,連綿不絕地鋪陳開來,仿佛天上織女用五彩祥雲織就的絲緞落了凡塵,覆蓋了八百裡太華山脈,若不是肩上還有賣不掉的茶餅,她真想站下來,好好看看這卷如夢如幻的浩瀚秋景。
回到顧家坳,天色尚早,顧青竹直接背了竹簍去顧世福家裡,将藥交給孫氏,又把章平津叮囑的話說給顧世福聽,最後将荷包塞到顧世福的枕頭下面。
“福叔,這是青山哥他們賺的錢,你好好收着。
”顧青竹低聲說。
顧世福捏了捏荷包裡小如石子的碎銀子,臉上微熱:“嗳,我一個殘廢怎好保管這些!
”
“你是村長,自然還是你保管比較好,我家裡,你知道的,阿奶和二叔不定啥時候就闖進來搜刮一番,米面油都保不住,更不要說錢财了。
”顧青竹笑着搖搖頭。
“他們在那裡可好?
掙這麼些錢,可别苦壞了身子呀。
”顧世福擔心一雙兒女,更擔心被他拖累的招娣和方奎,畢竟他們是别人家的孩子,若是有個好歹,他真無顔見人了。
顧青竹給他揉腿,輕聲說:“他們好着呢,咱們是做吃食的,再怎麼樣,總是管飽,最近馄饨生意好的不得了,大丫說,到了飯點,都有人排隊等着呢。
”
“說起來,這都是你帶他們一起做的呀,這到了最後,你反而回來了,我這心裡……”顧世福一時感慨,哽住了喉嚨,說不下去。
顧青竹對此倒是不以為然,隻憧憬着未來:“這有什麼,大家這麼努力,都是想過好日子,咱們熬過這段時間,還上債,日後到了年底有分紅,日子可美着呢。
”
孫氏在一旁聽了直點頭,兩夫妻互看了一眼,滿心欣慰。
青英和鐵蛋青川兩人,去山裡瘋玩了一天,摘了半籃子野柿子,嘴上更是吃得滿是甜糊糊,三人追逐打鬧着,一路嘻嘻哈哈回來,青英見着顧青竹,不顧一身的泥土灰塵,就往她身上拱,顧青竹将她抱在懷裡,順順她亂蓬蓬的頭發。
孫氏說什麼也要留顧青竹吃飯,她們姐妹隻得留下,在她家裡吃了一碗南瓜粥,鐵蛋也跟着吃了,剛好有帶回來的包子,三個小的吃得格外高興。
茶餅賣不出去,顧青竹隻好改賣鮮葉,翠屏鎮的價錢比南蒼縣要低三成,但是路太遠了,來回折騰不僅浪費時間也累人,若是搭牛車還要多付竹簍的錢,想來想去,也隻能賣到翠屏鎮上,所幸三生價實秤準,掌櫃和夥計都很和氣,大家也沒有别的什麼奢望了。
顧青竹白日采茶賣茶,晚上常常拿出了然給她的那幾顆茶葉,仔細端詳,大概過了一個夏季的緣故,原本黑綠色的茶葉有些松軟發黑,看着就像人到暮年。
光是看,也琢磨不出啥,顧青竹決定過些日子,再上慈恩寺,好好和了然師父談談,或許他有什麼好的法子也不一定。
又過了幾日便是八月十四,按慣例,中秋學塾裡要放假的,這日,顧青竹特意起了個早,在鍋裡焖了苞谷粥,背上竹簍出門了。
青英知道阿哥要回來,高興地睡不着,學着顧青竹的樣子又掃院子,又喂雞,就連鐵蛋喊她出去玩,她也不去,隻守在家裡,隔一會兒就跑到路邊張望,大黃搖着尾巴跟在她身後,半步不離。
顧青竹在鎮上買了三色點心糕點,連帶二十張茶餅,一并送到學塾,柳元還在授課,顧青竹便去了廚房。
楊氏一個人正在竈間煮飯,見她來了,十分歡喜,拉着她絮絮地說話。
“明兒就中秋了,這是送柳先生的一點心意,他上次說秋茶對他胃口,我記着呢,若是覺得好,我下次再送一些來。
”顧青竹将竹簍裡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
“你真是太客氣,青松聰明又肯用功,我們都挺喜歡他的,你家裡日子艱難,不要這樣破費。
”楊氏按着她的手搖搖頭。
顧青竹極力勸道:“嬸子,尊師重道,原是該的,柳先生對青松上心,春上還許我欠着束脩,我心裡感激不盡,茶葉是我自個制的,還請不要嫌棄,這些糕點也不多,留着先生夜裡讀書時吃吧。
”
楊氏見她說得誠懇,隻得收下,她午飯時多做了兩個菜,留顧青竹姐弟和他們一起吃。
因着明日就是中秋,學塾裡的學生多是少年脾氣,下午時分便坐不住,隻盼着早些回家去,柳元說了幾回,收效甚微,隻得作罷,及到未時便下了學,放學生歸家。
顧青竹早已給青松收拾了東西,姐弟兩人辭了柳元夫婦,一起走出學塾。
日頭還明晃晃挂在頭頂上,姐弟倆逛了逛集市,顧青竹在糧鋪裡稱了兩斤糯米粉,因着明兒過節,下午的菜市還有小販和來來往往采買的人,顧青竹挑了兩條半大的鲫魚,又買了些調料之類。
顧青松很久沒回家了,将袍角掖在腰帶上,一路上走得飛快,越過很多歸家的山裡人,那些個大嬸大娘少不得豔慕地贊他一聲,好俊的少年。
聽了這話的顧青松,臉皮薄,愈發停不下腳步,幾乎是小跑着沖上雞冠子山。
他本想坐在山頂上的大石頭上歇歇,可那裡坐着一個人,一個令他十分厭惡的人。
顧青竹随後而來,就看見自己弟弟全身繃緊,背對着她站着,她走過去,輕拍了他一下:“怎麼了,坐下歇會兒呀。
”
坐着的人緩緩站起來,朝地上唾了口唾沫:“真是晦氣,怎麼哪兒都能遇見你們!
”
顧青竹挑起一抹譏諷的笑意:“顧二妮,你還知道回來?
這會子,等你的恐怕不是團圓飯,而是一頓爆炒肉的毒打吧,你最好乞求你帶回來了足夠的錢,要不然,你可沒好果子吃!
”
“我用不着你管!
”穿着一身嶄新豆紅色細棉襦裙的顧二妮,虛張聲勢地喝了一聲,手緊緊攥着斜挎的包袱,生怕顧青竹撲上來搶。
顧青竹拉青松在旁邊的石頭上坐下,從鼻孔裡哼了一聲,“誰樂意管你的破事,自求多福吧。
”
顧二妮坐在這兒半晌了,倒不是什麼近鄉情怯,她正猶豫怎麼回家說自個這些日子都幹什麼去了,她在德興織坊兩個月除了一身傷,一文錢都沒掙上,後來和彭珍珠到了昌隆織坊做了一個半月,雖明面上說是五兩銀子一個月,管吃管住,可真進了織坊大院,那可就不是那麼回事了。
但凡犯一點事都得扣錢,比如,每人每天都得做足八斤絲錠,才算合格,若是接線或者續絲有一丁點瑕疵,整個絲錠都不算分量。
這要求十分苛刻,哪怕像顧青竹這樣的熟手,做單繳絲一天也就七八斤的樣子,可織坊管事不會管你能不能完成,哪怕做到半夜,她隻要分量,才不在乎人的死活。
再比如,吃飯慢了,喝水多了,哪怕去茅廁次數多了也要扣錢,再者,布告上雖說管吃管住,但每日用的水,洗澡的澡豆,洗衣服的皂角最後通通都算了錢。
這些加在一起,又剔除前三天是學徒沒工資,後三天不幹了,也不算工資,如此七扣八扣的,六兩多銀子拿到手隻剩下四兩八錢。
她出來三個多月了,若是淨得六兩多銀子,隻需推說學徒一個月不給工錢,尚能蒙混過關,可如今隻這麼點錢,又如何交代的過去?
顧大寶是男丁,她爹除了把他當傳宗接代的命~根子外,剩下的就是賭錢了,其他的,無論是人還是物,在他眼裡隻分兩種,一種能拿來賭錢,一種不能,對前一種,他會不惜一切手段,拿去賭錢,而對後一種,他隻有一個字,打,往死裡打!
她辛辛苦苦一個多月,掙得這點血汗錢,還不夠她爹一晚上賭的,可若她敢不給,必定會被打死的。
思前想後,顧二妮不免有些後悔回來,她甯願在織坊裡被人壓榨,也不想回家,她的爹娘隻會把她當搖錢樹,可織坊裡最後一批秋蠶蠶繭都做完了,缫絲工已經沒了活計,織坊又怎麼會養閑人呢?
顧青竹不知她心裡天人交戰,她們姐弟坐了一會兒,喝了水,便沿山路說說笑笑回去了。
青英在家,早等急了,她遠遠看見顧青竹姐弟,立時飛奔而來,大黃跟在她旁邊跑,全身的毛順風抖動,耳朵都立了起來。
顧青松早早站定,半彎下腰,一把接住跳到他手上的小妹,瞬間舉過頭頂,又原地旋轉了幾圈,逗得小丫頭咯咯笑個不停。
“好啦,一會兒嗆了風,又要咳嗽!
”顧青竹趕忙攔住兩個瘋玩的人。
顧青松抱着小妹,姐弟三人一起回家,大黃跟在顧青竹身旁,夕陽将他們的影子拉出好長好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