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韓守義見到顧青竹送來的茶餅,條索清晰,表面深紫泛光,不由得驚訝,他做了多年掌櫃,見過的好茶,品過的好茶,不計其數,這般完美的,卻不多見。
尤其是這樣的茶餅是一個十幾歲女孩子初次制出來的,更是稀罕,韓守義老成持重,面上雖是不顯,心中卻暗暗贊許,這姑娘不僅聰明靈透,一點就通,還很能吃苦,有不服輸的勁兒。
她的茶葉好,茶餅又制的無可挑剔,韓守義給的價格自然高,随後,顧青竹接連又做了夏茶和秋茶,收購價格雖不及春茶,但勝在量大,故而有不錯的收益。
村人很快發現,顧青竹背出去茶餅,背回來糧食,還送青松讀書,眼見着她的法子行得通,有大膽的,也跟着學,但到底晚了一步,錯過了最後一季茶市,寒露後的茶樹不宜過多采撷,故而,這一年,誰家都沒顧青竹掙得多。
今年,顧青竹一早就盤算過,想要掙出阿弟的學塾束脩,大半還得靠春茶,因着夏茶秋茶雖采得多,但價錢不及春茶,她一直記得慕明成一句話,那就是早,早采茶,早制茶,早賣茶。
滿懷希望的顧青竹,得空就在茶園旁的山泉小溪邊清洗了制茶工具,放在陽光下晾着,又把窩棚裡裡外外打掃幹淨,将冬天修剪下的茶枝桑條搬出來曬。
顧青竹每日忙忙碌碌為春茶上市做各種準備,不經意間,柳條染上了嬌柔的嫩綠,野桃花打起了一溜明豔的花苞,地裡的青菜一夜竄出了薹,某一天,青英挖到了肥美的荠菜,顧家坳人的晚飯桌上漸漸有了一鍋野菜糊糊,或一屜野菜包子。
春天悄然來臨,在無聲無息中,一點點将單調的灰白色更疊成她獨有的新生色彩。
忽一日半夜響了一聲炸雷,瞬間下起了瓢潑大雨,顧青竹被風雨之聲驚醒,一骨碌坐起來,數數日子,突然發現,再過兩日就是驚蟄了。
夜雨來得急,去得也快,第二日太陽很早就躍上了山坳,陽光普照,顧青竹熬了苞谷粥,将昨晚剩下的面餅熱了熱,就着鹹蘿蔔幹吃了一碗後,扛着鋤頭,背上竹簍出門了。
地面依然潮濕,而茶樹上的雨水,已被暖融融的日光悉數收了去,那些被滋潤了一夜的芽苞終于破壁而出,顫巍巍探出一點點嫩尖兒來。
顧青竹家的茶園位于南邊向陽的高坡上,早上太陽剛出,整片茶園都沐浴在金色的晨光中,除了老天爺賞的雨露霜雪,顧世同當年還特意從山中引了一路泉水繞茶園而過。
顧青竹這些年一心撲在茶園上,不僅茶樹伺候的好,連淌山泉水的水溝,每到冬日農閑時,她都要清理,這有兩個好處,一來保持了水的潔淨,二來水底腐爛的枝葉泥土可以做茶樹的肥料。
陽光充裕,雨水豐沛,人勤肥足,顧青竹家的茶樹占盡天時地利人和,曆來比旁人家的早三五日出芽,若照今日情形,天氣持續晴好,要不了幾日,就該準備采茶制茶了。
桑園裡的芽苞鼓脹脹的,看着喜人,顧青竹又去竹園轉轉,自打上次逮着顧二妮教訓了一頓,二嬸家似乎消停了許多,竹園裡再沒有少過筍。
顧青竹哪裡知道,朱氏是被他們那日挖筍閃爍飄渺的光亮吓破了膽,後來窩在竈間睡了一宿,着了寒涼,大病一場,整日神叨叨說是王氏要來索命,害的吳氏問顧青竹要二月口糧時,都沒敢鬧,她自個病愈後,更不敢一個人半夜進陰翳的竹園。
昨夜雷雨催發,急不可耐的春筍,已經探出了黑茸茸的腦袋,這些正當時的筍都是要長成大竹子的,顧青竹按着竹林生長密度,砍伐成竹的先後秩序,去弱留強,着手挖弱筍、病筍、小筍、歪頭筍,這些筍成不了材,還會傳染病蟲害,倒不如趁鮮嫩腌制成酸筍,這是一道一年四季可食,百搭不厭的食材。
竹園裡最後一批筍要等過了清明,那時發的筍長不大,統統不能留,鮮食口感比較老,隻能曬筍幹,留着年節燒肉增鮮。
昨夜下了雨,土地黏~濕,泥塊總是粘在鋤頭上,顧青竹挖着很費勁,可冒頭的筍等不得,最是會見風長,隔一夜就能竄高一截,大是大的,卻遠沒有剛冒頭時鮮嫩。
顧青竹挖了半簍春筍,送去給鄭招娣,她家裡沒有山林田地,隻在房前屋後種些蔬菜,大多時候還要靠挖野菜貼補度日,為此,顧青竹每每有多的菜,總是惦記着送給她一些。
鄭招娣收了筍子,心裡感激,執意跟着來幫忙,看着滿園毛茸茸的筍尖,她一時下不去手,隻覺個個都好,顧青竹知她心善,隻叫她撿筍,兩人足幹了一個多時辰,才把顧青竹認為不好的筍都挖了,堆了滿滿一簍。
“青竹,你這要賣不?
”招娣幫她扛着鋤頭,側頭問道。
“這麼點太少了,背出去賣,還不抵腳力錢,我送些給大丫家嘗了鮮,餘下的都腌酸筍。
”顧青竹理了理背帶道。
今年頭茬筍被二嬸偷狠了,顧青竹挖的那些順竹鞭長的冬筍,實該是要等到這個時候出的,可那時等錢買糧,搶挖也是沒辦法的事。
兩人說話間,走到大丫家籬笆牆外,她家裡似乎來了客人,有吵雜的男女說話聲音,語氣不善,聽着不像顧家坳的人,似乎是鎮上的。
顧青竹正猶豫要不要進去,卻見顧大丫出門倒水,趕忙向她招手。
顧大丫回望了眼家裡,伸手抹了把臉,慢慢走過來。
“我給你送點筍,你怎麼了?
哭什麼?
”顧青竹看向走近的顧大丫,見她眼皮微微紅腫,關切地問。
“青竹,我過會兒去你家裡拿,好不好?
”顧大丫一開口,話音裡夾着濃重的鼻音。
顧青竹看了眼鄭招娣,後者也在看她,顧大丫向來心直口快,這麼憋屈的時候并不多。
“到底出啥事了?
”顧青竹蹙眉,朝虛掩的屋門望了望。
“我哥……”顧大丫咬住嘴唇,欲言又止。
就在這個時候,門突然開了,領頭出來一個胖乎乎的女人,她穿着一身桃紅繡纏枝團花的綢面襖裙,鬓邊簪着一朵紅豔豔的大絨花,臉上的脂粉塗了好幾層,白面血唇,乍一看,有些瘆人。
她身後跟着一個矮個老頭,幹瘦如柴,藏藍的棉袍似是穿了一個冬天,門襟處沾着幾點油漬印記,袖口已經磨得發亮。
“這眼瞅着快到飯點,花嬸子不如留在家裡吃飯吧。
”大丫的娘孫氏陪着笑臉,亦步亦趨跟在後頭。
“算了,算了,事情也沒成,我還有啥臉留下來吃飯!
”胖女人花氏不耐煩地揮揮手,腳下半點未停。
“留步,留步。
”後面的老頭兒回頭躬身作揖,把孫氏堵在了屋門内。
花氏走到院門口,看見身姿挺拔的顧青竹,眼光亮了一下,随即眼皮微垂,瞥見她的裙角和鞋尖上粘的泥土和竹葉屑,旋即收回目光,蔑視地仰頭走了。
老頭兒走在花氏的身後,見她停下,也茫然地擡起渾濁的目光,在顧青竹臉上掃了一圈,無悲無喜,神色半分未動,直到花氏往前走了,他才低頭慢騰騰跟上花氏的腳步。
那胖女人的目光跟把犀利的刀子似的,顧青竹不認得她,但一大把年紀還穿戴成這樣的,在顧青竹的認知裡,除了保媒拉纖的媒婆,似乎再沒其他人了。
“我們先走了,你過了晌午來拿筍。
”顧青竹低聲說道。
瞧着媒婆連午飯都沒吃,看來說的似乎不是什麼好事,顧世福是村長,孫氏又好面子,自個這會兒進去,他們難免覺得不自在。
“好。
”顧大丫應了一聲,匆匆返回家中。
屋裡隐約傳來孫氏的哭泣的聲音,還有顧世福悶悶的說話聲。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顧青竹歎了口氣,和鄭招娣各自回家了。
吃了午飯,顧青竹在院裡枇杷樹下剝筍,幾隻母雞圍着她啄嫩筍衣,顧青松見她做事,推說看多了書,眼睛疼,搶着挑了小桶去擔山泉水。
顧青英則颠颠地跑來跑去,忙着把筍殼散攤在院裡曬,曬幹的筍皮會像紙一樣薄,是很好的引火柴。
顧青竹見顧大丫久久不來,隻得揀十來個大筍留着,其他的都拿到河邊洗幹淨,縱向破開,切成一指厚的長條,用鹽暴腌大半個時辰,筍極嫰,不一會兒就浸出些許水來。
腌菜壇子早就洗好的,顧青竹把微微發軟的筍條整齊地碼在壇子裡,而後将山泉水和鹽充分調和,倒在壇子裡,淹沒筍條,蓋口處淋了一圈水密封。
顧青竹把壇子搬到陰涼處,這樣靜靜擱置一個月就可以吃了。
“青竹。
”顧大丫在院門口喚了一聲。
“來拿筍,晚了就老了。
”顧青竹擦擦手,指着樹下一堆筍道。
“我家裡的菜薹吃不完,你和我一起掐些來吃吧。
”紅鼻子紅眼睛的顧大丫站着沒動,反而要把青竹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