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慈寺上香回來的第二天,羅宜秀氣沖沖地來找宜甯。
“慣得她個嬌小姐,還敢看不起我了!”她氣得灌光了宜甯屋裡茶壺的水,讓丫頭給她再倒一些來。
宜甯把筆放下,拿雪枝手上的帕子擦手,朝她走過去問:“你又怎麼了?"
羅宜秀才跟她講起來。
昨天上香的時候宜甯不在便沒有看到,羅宜秀撞歪了香爐,香灰灑在了趙明珠的褙子上,新仇舊恨湧上心頭,趙明珠當即就沉下了臉。
羅宜秀知道是自己的不是,忙給她賠禮道歉。
第二天讓陳氏逼着送了兩匹剛買的缂絲料子去再給她賠禮。
羅宜秀還沒有走出院子,就聽到趙明珠身邊的丫頭輕聲嘀咕說:“燙壞了咱們小姐的衣裳,卻拿這等貨色來抵。
”
當時要不是有丫頭攔着,羅宜秀都要沖回去了。
她自幼被陳氏教養着,哪裡受過這等氣。
“趙明珠那身衣裳織入了孔雀翎,的确比尋常的缂絲更貴重。
”宜甯隻是說,“消消氣吧。
”
羅宜秀又拍桌子:“叫她能耐的!不過是個收養的,那眼睛都能翻到天上去。
又不是人家正經的金貴出生。
你長姐還是世子夫人,脾性不知道比她好到哪兒去了。
"
宜甯知道她就是說說,不會真的做什麼。
拿了疊紙繼續練字。
喋喋不休地說了半天,羅宜秀才停下來,宜甯拿眼珠子撇她:“你不說啦?”
“渴了…”羅宜秀支着下巴,一臉的生無可戀。
她又斜過身子去看羅宜甯寫的字,驚道:“你現在字寫得這麼好了?”
宜甯感歎道:“勤能補拙,還是我三哥的功勞。
”
沒有天才,都是逼出來的。
羅宜秀看了她的字可能更不高興了,在宜甯這裡賴到吃了午飯才走,還蹭了她的甜點。
中午小厮過來傳話,說三少爺已經回來了。
宜甯去了風謝塘,看到羅慎遠正在吩咐管事,這幾天府裡的事有些耽擱了。
羅慎遠的房中井然有序,頭先伺候他的是幾個小厮,現在換成了幾個丫頭。
外面森嚴地站着幾個護院,院中的裝潢布置也是極為幽靜的。
宜甯在旁邊聽着他說話,那幾個伺候他的丫頭都是林海如親自選的,幹練穩妥,有兩個長得嬌花露珠一般的美,笑着給她端了茶點來,恭敬地道:“七小姐嘗嘗,
三少爺最近喜歡吃這個綠豆湯,奴婢們就做得多些。
”
宜甯端了杯細細品,味道有些淡了,是羅慎遠的口味,看來這些丫頭照顧得很細心。
@羅慎遠說完了事情向她走過來:“宜甯,到書房來。
”
宜甯硬着頭皮跟上去。
他的書房布局比原來大些,牆上挂了一副字,筆法酣暢淋漓。
書案旁邊擺了個半舊不新的瓷缸,
裡面插滿了畫卷。
再旁邊養着一盆綠蘿,正好外頭的太陽照進來,綠意盎然。
宜甯有些走神。
“眉眉。
”羅慎遠扣了扣桌角,擡頭提醒道,“不可再走神。
”
他在抽背《論語》,教宜甯考科舉是不可能的,但是至少要讓她通讀了四書,如今卻是差不多了。
上次林海如也問他:“你總逼着宜甯學這些做什麼?我看她已經是姐幾個裡最用功的了。
"
羅宜憐因為喬姨娘的事越發的消沉,而羅宜秀因為自身原因一看書就犯困,羅宜玉更不說了,她就等着過了中秋嫁出去了一劉家那邊已經派人說好了日子。
本來陳氏的意思是等劉靜再考一次進士的,上一次會試他落榜了。
但是劉家的人是不同意的,他們已經等羅宜玉守孝兩年,實在仁至義盡,要是再等劉靜年紀就太大了。
羅慎遠心裡卻知道,富貴一時,文章千古。
那些沒什麼底蘊的世家,家破就什麼都沒有了,但若是懂得些道理,好好讀些書。
就是有變遷也什麼都不怕。
怕就怕那種外面傾頹了,裡面就什麼都腐朽的家族。
他讓宜甯多讀些書真是為她好,她現在小,以後就明白了。
不過宜甯也沒有表現過反對,雖然這方面天賦差了些,但從不叫苦叫累。
有時候讓她練字一個時辰,她趴在桌上也能練得,他走到她身邊都沒有發現,渾然忘我。
宜甯才回過神,繼續把整段文背完了。
前世就是吃了腹中墨水少的苦,特别是嫁到陸家之後,幾個媳婦坐在一起對對子,她的對子總是最次的那個。
陸嘉學那個時候不了解她,還笑道:“你可是有所掩藏?”
都知道原來她的羅家是出過大學士的,老太太讓她進門,也有看重她祖上的原因。
宜甯氣得幾天沒有理他,陸嘉學還帶了隻奶狗回來讨好他,那奶狗特别喜歡舔人的手指。
每次聽到宜甯叫它就擺尾巴十分歡快。
後來她死了,那狗到處找不到主人,誰喂它都不吃東西,就這麼死了。
羅慎遠這才合上書問道:“你上次和宋家小姐吵架,吵什麼呢?”
他知道自己和宋家小姐吵架了?
宜甯那次真是被逼生氣了,但後來想想也覺得好笑,她跟一個小丫頭計較什麼。
但那時候就是很氣,言辭犀利地說了宋小姐一頓,說得她滿臉漲紅,但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她說了母親一句話,我氣不過而已。
”宜甯以為他會責怪自己,立刻道,“下次不會了,後來她還跟我賠禮道歉來着。
”
他責怪她幹什麼?
兩人都一樣的護短,她護林海如,他更護着她。
這畢竟是他的妹妹。
“你以為我會責怪你?”他不禁笑了笑,這小丫頭,真以為人家宋小姐有這麼容易給她賠禮道歉嗎。
宜甯覺得羅慎遠笑起來是最好看的,一派的溫和俊朗,是水墨畫中的淡墨,比平時面無表情地闆着臉生動得多。
“你平時不是總讓我規矩些”她看着他說。
她梳了個垂髫髻,一側有軟軟的發絲垂下來。
脖頸纖細雪白,站姿有種少女的筆挺,如一株垂絲的細柳。
那越發張開的五官,有種逼人的靈氣和隐隐的美豔。
這樣的驚豔,不禁讓人想象若是真長大了,
會是如何的樣子。
羅慎遠突然覺得不太能看她,别過頭看了看窗外:“你可要跟我一起去看母親?”
林海如在和羅宜慧說孩子的事,孩子出生後住東暖閣好還是西暖閣好,若是個男孩取什麼小名,
認誰做幹親。
說得林海如撫着肚子微微笑起來,對孩子的到來充滿了憧憬。
@羅慎遠見了羅宜慧,給她行禮。
羅宜慧扶住他,目光有些複雜地道:“你如今已經不用給我行禮了。
”她回頭看了看宜甯,低聲問,
“你可知道如今皇上病重的事?”
其實羅慎遠幾個月前就知道了,但是羅宜慧提起來,這事肯定已經瞞不住了。
“父親馬上要上任了,前不久内閣首輔汪進網羅罪名,抓了幾個大皇子派系的官員…”羅宜慧跟他說,“父親師從孫大人,雖是太子派系的。
但如今大皇子被惹怒了,對太子派系的人看得很緊。
你要讓父親萬萬小心。
”知道這個庶弟聰慧,羅宜慧也沒有說太多。
羅宜慧的消息都是從侯府中來的,這些世家裡有許多天子近臣,消息也最靈通。
羅慎遠道:“父親最近與孫大人聯系密切,孫大人叫父親不用挂心,恐怕是有人要動作了。
我聽說陸都督常往來于東宮。
”
羅宜慧的神情微有些驚訝,她不知道羅慎遠和羅成章也是有準備的。
宜甯聽到這裡擡起頭,其實她可以明确地告訴兩人,最後繼承皇位的是太子,但是過程也不這麼太平。
大皇子是在圍獵的時候被人射殺而死的,具體是什麼時候不知道。
但是陸嘉學肯定是主謀,因這從龍之功,他進爵一等,武官中再也無人能左右其風頭。
他也成了新皇心腹。
至于羅家這種關系遠的,連進個官職都不會有,倒是孫大人似乎是升了官的,後來還連連提拔羅慎遠這時候钰哥兒午睡醒了被乳母抱進來,他剛睡醒時有些認人,鬧着要找羅宜慧。
羅宜慧拍着钰哥兒的背,便不再說朝堂上的密事了。
宜甯拿了個撥浪鼓來逗钰哥兒玩。
下午驟然下起雨來,屋檐外瓢潑大雨,雨水順着房脊流下來。
钰哥兒倒是歡喜了,撲在桶扇面前認真看。
那邊回廊上卻急急地穿來一個人,連把傘都沒有撐,身上的褂子全是濕的,說是要見羅慎遠。
羅慎遠走到回廊上,那人在羅慎遠耳邊低聲說:“三少爺,府中有貴客來。
”
羅慎遠難得清閑半下午,卻聽得出他話中的鄭重:“哪路貴客?”
“屬下看到羅家外面全是陌生的護衛,少說也有兩三百人,站在雨裡動也不動。
大老爺穿了官服去前廳,二老爺此時卻不在府上。
連個名帖也沒有遞來,但是那随行的人通傳說是陸都督。
”他聲音一緊“就是甯遠侯爺,大老爺剛把那人接進前廳裡。
”
羅慎遠讓他先去衙門找羅成章,他進了西次間裡問羅宜慧道,“長姐,你說這次英國公府的侄女跟您回來了?”
羅宜慧點頭:“她下午是要睡午覺的,所以我沒帶她過來。
”
“我看您還是喊她起來比較好。
”羅慎遠說,“陸嘉學到咱們府上來了。
"
天下着大雨,陸嘉學怎麼會突然來?
羅慎遠不知道,他對陸嘉學這個人雖然不陌生。
但他是沒有見過陸嘉學的,畢竟陸嘉學是正二品的都督,不是誰都能見的。
宜甯驟然愣住了。
她擡頭看向羅慎遠:“三哥你說,你說誰要來?”
她睜大眼睛,她的眼睛本來就圓,那神情似乎是驚愕的孩子。
@“陸都督。
”羅慎遠笑着揉了揉她的發,“你不認識,好好陪钰哥兒玩吧。
”
宜甯手腳有些發冷。
她突然想到昨天自己無意聽到了陸嘉學的談話。
如果陸嘉學想知道她是誰,其實并不難。
隻要在寺廟中問一問便知了。
但他是為自己來的嗎?
宜甯不知道。
這個人可是陸嘉學。
他當初來求娶她的時候,是個溫和謙遜的高大少年,她死之後,他已經是權傾天下的陸都督。
宜甯真的覺得自己從不曾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