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盆大雨下了一夜,深秋季節裡,頗有些罕見。
園子裡的秋菊一夜之間凋了大半,隻餘下孤零零的花枝。
古福來家的搓着手,張嘴時呵出白氣:“原還想着要落雪了,卻都是雨水。
”
錦岚縮了縮脖子,道:“看天色,初雪也快了。
”
兩人正說着話,外頭一個小丫鬟快步跑進來,眼珠子一轉,就瞧見了錦岚。
“姐姐,我是柏節堂裡的,秋葉姐姐讓我來說一聲,老太君身子不舒坦,讓侯爺、夫人和哥兒們早上就别過去了。
”小丫鬟道。
錦岚一怔,問了幾句,轉身便進屋裡去了。
穆連潇和杜雲蘿帶着孩子們正在用早飯。
錦岚一禀,杜雲蘿的眉頭就皺了皺,眼下旁的都不擔心,就怕聽見吳老太君說身子不适。
杜雲蘿轉眸去看穆連潇。
穆連潇搖了搖頭,歎道:“知道了。
”
底下都是聰明人,撤桌的時候,洪金寶家的就打聽好了。
昨兒個半夜裡,吳老太君去風毓院看過穆元謀,四更天裡才回到柏節堂,至于穆元謀的狀況,青松那兒傳出來的話,說他很是不好,别說是動彈了,連說話都不行了,大夫的意思,有些像偏枯之症。
杜雲蘿見識過甄老太爺當年的病情,偏枯,有好起來的,也有一夜之間就沒了的,誰都說不準。
心裡多少有些發憷,這個當口,什麼事兒都不妥當。
杜雲蘿問過穆連潇,蜀地世家的紛争,聖上如今是勝券在握,這兩年的打點和謀劃總算沒有白費,要不然,就算穆連誠重傷,穆連潇也不能返京,西南那兒,苟延殘喘,等來年開春收攏一番,大抵就能踏實了。
局勢說定卻未全定,不說穆元謀,隻吳老太君的身子骨,這個年可能也不好過了。
傍晚時,杜雲蘿才去了柏節堂。
單嬷嬷請了她進去,撩開了暖閣前的青竹簾子,壓着聲兒道:“夫人您就看一眼吧,老太君睡着呢。
”
杜雲蘿探了探頭,隻看到羅漢床上起伏的錦被,吳老太君的容顔卻是看不清。
“祖母身子還好嗎?
昨兒個怎麼半夜去了風毓院?
”杜雲蘿退後兩步,輕聲問單嬷嬷。
單嬷嬷放下簾子,長歎道:“勸了别去,一定要去,說是耽擱來耽擱去,不是她起不來身,就是二老爺不醒。
”
杜雲蘿抿唇。
單嬷嬷深深看了她一眼,沉聲道:“夫人,奴婢昨兒個看二老爺那狀況,說句不敬的話,估摸着就這兩日,奴婢怕老太君吃不消……”
杜雲蘿愣愣看着單嬷嬷,見她目光沉沉,不由歎息:“知道了。
”
出了柏節堂,杜雲蘿往風毓院方向看了一眼,手指拽緊了鬥篷領口,有個念頭從腦海裡劃過,并不清晰。
天黑時,初雪飄然而至。
屋裡燒着地火龍,杜雲蘿還是有些冷,緊緊偎在穆連潇懷裡取暖。
穆連潇擔心她的肚子,沒讓她蜷成一圈,雙腿夾着她涼涼的腳丫子,給她烘着。
四更天時,韶熙園的門闆被捶得噼裡啪啦響,沈婆子開了門,聲音直打顫:“做什麼?
”
來人渾身抖得跟篩子似的,道:“二老爺沒了!
”
沈婆子一個激靈,踉踉跄跄就往正房跑。
杜雲蘿睡得沉,沒聽見外頭動靜,穆連潇警醒,聽到房門開合之聲,便披了衣服起來。
錦蕊進來禀了,穆連潇示意她把油燈點上,俯身輕輕推了推杜雲蘿。
杜雲蘿睡得迷迷糊糊的,對上穆連潇凝重的神色,突然就清醒了。
“二叔父過了。
”穆連潇啞聲道。
杜雲蘿眨了眨眼睛,醒來的時候她想過幾種可能,最怕的是聽見老太君的訊息,現在聽聞是穆元謀過了,她的心猛得一跳,卻也沒有多暢快。
各房各院都亮了起來,年幼如延哥兒、允哥兒,都從被窩裡被奶娘抱出來更衣。
一溜兒的素服。
穆連潇和杜雲蘿先往風毓院去了,才剛邁進去,就聽見練氏撕心裂肺的哭聲。
比夾着雪的風更滲人。
柏節堂裡亦是燈火通明。
吳老太君睜着眼躺在羅漢床上,單嬷嬷垂手站在一旁。
“妥當了?
”老太君的聲音啞着,每個字都說得艱難。
單嬷嬷的眼睛通紅一片,颔首道:“已經送二老爺走了。
”
吳老太君張了張嘴,卻沒發出什麼聲音,隻幾滴淚水,混了視線,她艱難擡手,抹了一把臉。
難啊!
這樣的難事,也總要有人來做的。
對至親下手,絕不是輕飄飄的,它沉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況且,吳老太君也不知道怎麼開口,怎麼跟長房、三房交代老侯爺、穆元策和穆元銘的死,不管他們已經知道了多少,親口去說,老太君說不出口了。
那就做吧。
他們不是沒背過人命,戰場殺敵、手中染血,這并不難,穆家男兒搏命沙場,他們經曆太多。
可下手害自己的親人,這是不同的,是會壓在心上一輩子的。
穆連潇是男兒,雖堅毅,卻心正,心正之人,會備受其苦。
良心二字,對有良心的人,才是最沉重的。
而女人,本不如男兒能直面染血的刀子。
吳老太君其實知道杜雲蘿在嶺東府衙後院面臨過什麼,知道這也是一抹不能深挖的傷口。
老太君殺過敵人,她不提往事,并非是不張揚那些京中閨閣女子眼中的豐功偉績、巾帼不讓須眉,而是她也不願意去回憶一刀子就奪人性命的味道。
她明白這種感覺,她也曾想親手送走穆元婧,亦明白大義滅親是什麼滋味。
這種陰暗事情,不該贓了穆連潇和杜雲蘿的手,她老婆子生下來沒有教好的子女,她親自帶走,反正她老了,良心的折磨,生命的沉重,躺在棺材闆裡去地底下慢慢想吧……
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慢慢去想……
唯一的遺憾是,見不到嫡長房有個乖巧可人的姐兒。
她要像周氏一樣,像杜雲蘿一樣,捧在手心裡。
卻要小心,不能捧壞了。
“阿單,”吳老太君的聲音很輕很輕,“姐兒的名字,你記下了吧?
給姐兒的東西,你也收好,抓周時要用的首飾、胭脂,我都備了,等姐兒周歲的時候,就交給連潇媳婦……”
老太君的聲音幾不可聞,單嬷嬷緩緩在羅漢床前跪下,掩着嘴連連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