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姨奶奶進門年餘都沒有動靜,窦昭的嫡祖母非常的着急。
偶爾聽說窦家田莊有戶姓崔的人家,生了八個兒子兩個女兒全都活了下來。
因為孩子多了養不起,還送了兩個兒子給别人家做上門女婿,現在又想用十四歲的長女給三兒子換親。
窦昭的嫡祖母覺得這是天意,見過崔家的長女雖然人高馬大、身材健碩,五官卻不失清秀,沒有商量窦昭的祖父就花了二百兩銀子把崔家的長女擡進了門。
十個月後,窦昭的父親出世。
孩子剛過了百日禮,窦昭的祖父就招了窦昭的嫡祖母去,指了還在襁褓中的窦世英道:“你親自帶這個孩子,不要讓那個大字也不識一個的崔氏把他給毀了。
”
就這樣,崔氏被送到了窦家位于東積村那個隻有一百多畝地的小田莊,直到她逝世。
所以,從本質上講崔氏一直是個村婦。
窦昭和她一起生活的那些年,崔氏不僅帶着她給屋後的菜園子澆水、捉蟲、除草,還告訴她怎樣管理莊稼,怎樣養雞喂豬……用崔氏的話來說:“學會了伺候莊稼,走到哪裡也餓不死!
”
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窦昭,知道什麼時候春播,什麼時候秋收,什麼時候種菜,什麼時候孵雞仔,甚至可以根據冬天的氣候推斷來年的天氣,不像個世代官宦之家的小姐,反而像個鄉紳家的女兒。
她第一次見到妥娘,剛過完十歲的生辰不久。
大人們都忙着春耕,祖母和管事去了田頭,她和幾個丫鬟站在屋前的榆錢樹下看村裡的孩子摘榆錢芽。
一條毛毛蟲掉在窦昭的肩膀上,吓了她一大跳,她又捉了毛毛蟲去吓唬那幾個丫鬟,大家你推我搡地尖叫着,亂成了一團。
妥娘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發瘋似的沖過來追打她的丫鬟,叫嚷着:“她是小姐,是窦家的小姐,你們怎麼敢對她不敬?
我打死你們,我打死你們……”
想到這些,窦昭有些激動。
繼母進門後,服侍母親的人或因資曆太淺而被賣了,或是被繼母以服侍過母親有功勞為由放了籍,或是被打發回了舅舅家,沒有人告訴她母親的事。
哪怕是疼愛她的祖母,也不止一次地對她說:“人要向前看,總問那些有什麼用?
你應該多想想以後的日子怎麼過,想想嫁到濟甯侯府後怎麼讨你婆婆的歡心才是。
”
沒有人知道她内心的恐懼。
母親是怎麼死的?
為什麼大家都諱莫如深?
繼母王氏的貼身嬷嬷胡氏說母親是因為生了女兒……
那豈不是她害死了母親?
是不是因為這樣,她才會被送到鄉下祖母這裡來的呢?
母親活着的時候,有沒有讨厭過她?
有沒有後悔生下了她?
随着年紀的增長,她越發不敢問。
母親的死,成了窦昭心頭一個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
是妥娘告訴了她真相,還在面對祖母責問時反駁道:“我不知道那些大道理。
我隻知道是王氏害死了七奶奶,王氏是四小姐的仇人,四小姐不能認賊做母!
你們這樣,不是幫四小姐,是害四小姐,陷四小姐于不孝!
”
窦昭至今還記得祖母臉上的震驚之色。
之後祖母什麼也沒有說,把妥娘留在了田莊。
母親當年身邊服侍的人何其多,可花了八年時間找到她的隻有妥娘,為她仗義執言的隻有妥娘!
她的性格可想而知。
窦昭現在寸步難行,急需個對自己言聽計從的人。
沒有比妥娘更合适的了!
香草聞言不顧雙枝的反對,主動幫她找來了妥娘。
妥娘茫然地望着窦昭,拘謹中透着幾分緊張,輕聲喊着“四小姐”。
這時的妥娘,年輕,紅潤,目光溫順且羞澀,與窦昭記憶中那個面容憔悴、蓬頭垢面的女人是兩個人。
窦昭心裡酸酸的。
她問妥娘:“你,知道,我嗎?
”
“知道。
”她小聲地道,“剛才在路上,香草告訴我了。
您是七奶奶的女兒,窦家的四小姐。
”
知道她是七奶奶的女兒就好!
窦昭微笑着點了點頭,伸了手讓妥娘抱,道:“我們,去,鶴壽堂。
雙枝,帶路。
”
妥娘毫不猶豫地抱了窦昭,雙枝卻很猶豫,道:“要是萬一……”
“我,要去!
”窦昭瞪着雙枝。
雙枝讪讪然地笑。
一旁的香草忙道:“那我呢?
四小姐,我呢?
”
人的身邊不可能隻有一種人,有時候,長處會變成短處,短處會變成長處。
“跟着。
”窦昭笑道。
香草歡喜地應“是”,在前面帶路。
這下雙枝想不去也不行了。
一行人去了鶴壽堂。
有小厮把他們攔在了門口:“老太爺說了,誰也不讓進!
”
妥娘不安地望着窦昭。
雙枝束手無策,就差說“我早就說過”之類的話了。
香草則笑着上前插科打诨地喊着“哥哥”,道:“我們是奉了七奶奶之命,把四小姐送進去的……”然後朝着鶴壽堂擠了擠眼睛,“裡面不是鬧騰開了嗎?
我們這才送四小姐過來的。
哥哥要是不信,不如先進去通禀一聲?
”
小厮不再堅持,放他們進了院門。
雙枝小聲道:“你膽子也太大了吧?
萬一他真的去請七奶奶示下……”
“不會的!
”香草笃定地笑道,“我們不敢靠近鶴壽堂,難道他們就敢!
”
窦昭暗自點頭。
鶴壽堂裡傳來母親有些嘶啞而尖銳的聲音:“……你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你要納妾,為何不直接和我說?
要請了三伯向父親說項,不過是因為你自己也明白你這樣做對不起我,有失君子之德,偏又心思龌龊,被女色迷住,想萬無一失,用長輩來壓我罷了!
既然如此,那我們就請了兩家的長輩出面好好地說道說道好了……”
“七弟妹,七弟妹,”三伯父求饒道,“納不納妾,不過是小事。
既你不同意,那就算了。
何必要鬧得兩家長輩不安生,鬧得滿城風雨讓别人看笑話呢?
萬元,你快向弟妹賠個不是!
這件事就這樣算了。
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
還請弟妹看在我的面子上,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
萬元,是父親的表字。
母親安靜下來,父親卻小聲嘀咕着,聽不清楚在說什麼。
窦昭忙道:“我們,進去!
”
這個時候,香草和雙枝就有些害怕起來,妥娘則面帶毅色地抱着窦昭進了廳堂。
鶴壽堂的人不敢攔窦昭。
“什麼人?
”進了廳堂,站在門口的丁姨奶奶大聲喝道,表情凜然,是窦昭從來未曾見過的。
妥娘縮了縮肩,又很快站直了身子,聲音顫抖又不失恭敬地道:“是四小姐,讓我抱她進來……”
聽到動靜,滿面寒霜坐在太師椅上的母親和搓着手團團轉的三伯父愕然望過來,面向中堂跪着的父親則一躍而起,惱羞成怒沖她們喝道:“怎麼回事?
”
祖父并不在廳堂裡。
窦昭還沒來得及開口,母親冷笑一聲站了起來。
“你做錯了事,沖孩子發什麼火?
”她一面說,一面走過來抱了窦昭,然後柔聲地問,“出了什麼事?
”目光犀利地盯着妥娘。
窦昭搶在妥娘前面道:“娘親,娘親,我要,妥娘,我要,妥娘!
”
母親想到廂房裡關着的那些丫鬟,皺了皺眉。
她沒認出妥娘。
把妥娘安排在府裡做個粗使丫鬟混口飯吃,于她不過是舉手之勞的事,根本就不會記在心上。
有小丫鬟戰戰兢兢地進來禀道:“三太太過來了!
”
三伯父聽着精神大振,隻想快點把窦昭她們打發了好說正經事:“不過是個丫鬟,壽姑想要她,賞了她就是了。
”說着,朝父親使了個眼色。
父親立刻道:“這個什麼妥娘,就賞給壽姑好了。
”
三伯母性情開朗,語言幽默,待人熱忱。
雖然不是宗婦,但窦家上上下下的人都很喜歡她,有什麼事,總喜歡找她幫忙做中人。
三伯母突然而至,母親也猜到幾分。
她也想讓父親早點打消納妾的念頭。
反正妥娘是自己府上的丫鬟,難道還怕她跑了不成?
壽姑身邊的丫鬟、媳婦都被關了起來,讓這個妥娘暫時照顧一下壽姑,等她忙完了這一陣子再好好查查這個妥娘的底就是了。
母親喊了俞嬷嬷進來:“把這個妥娘安置到壽姑的屋裡。
”
俞嬷嬷滿臉的困惑,看了妥娘兩眼,恭聲應喏。
這麼多人,還有俞嬷嬷,母親就是想死,也會有人攔着。
窦昭并不擔心,拉了拉妥娘的衣袖,示意她回去。
妥娘還沉浸在突然從一個漿洗房的粗使丫鬟變成了小姐貼身丫鬟的茫然不知所措中,恩也沒謝,抱着窦昭高一腳低一腳地出了鶴壽堂。
香草和雙枝已得了信。
雙枝恭喜着妥娘,客氣地和她寒暄:“……以後我們就在一起當差了。
”
香草懊惱地低着頭,表情既後悔又是沮喪。
窦昭微微一笑,指了香草對俞嬷嬷道:“我要,香草。
”
香草又驚又喜。
俞嬷嬷此時和七奶奶是一樣的想法,而且香草本來就在七奶奶屋裡當差,知根知底,也不怕她使壞,叮囑香草道:“既然四小姐喜歡你,你就跟着四小姐吧!
記得要好生當差,不要惹四小姐生氣……”
香草已經歡喜得嘴都合不攏了。
四小姐屋裡的仆婦犯事被關了起來,以七奶奶的脾氣,以後肯定不再用了。
她得了四小姐的青眼,說不定以後能混個一等的丫鬟呢!
她越想越覺得前途光明,俞嬷嬷一轉身,她就忙不疊地向窦昭道謝:“四小姐,我一定好好地服侍您……”
窦昭沖着滔滔不絕的香草擺了擺手,然後指了指鶴壽堂:“你聽着,告訴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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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艱難地前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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