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夕陽尚未落下的時候,阮府的壽宴就已經開始了。
布置的喜氣盈盈的大堂裡,一個巨大的金色壽字高懸堂上。
阮廷滿臉笑容和阮夫人坐在主位上接受諸位來賓的道賀。
下方的客位最前面分别是攝政王和王妃、駱大将軍和夫人、甯王夫婦、蘇太傅的長子和夫人,穆王妃和穆安郡王夫婦,然後才是白靖容和姬容以及其他來道賀的賓客。
白靖容也沒有因為自己的座次靠後而不悅,十分淡定地坐在了穆王妃的下首。
倒是在場許多賓客都有些心不在焉,這實在不能怪他們。
畢竟誰能想到一個丞相壽宴,竟然能同時見到三十年前名震天下的東陵雙姝?
雖然時光荏苒,這兩位早已經不複當年的芳華,卻依然是風儀無邊,令人心馳神往。
許多小姑娘也才剛剛發現,不久前剛在上雍風華錄上看到排名第一的攝政王殿下竟然和穆王妃有幾分相似。
難怪攝政王殿下如此俊美,人家母親本就是絕色美人兒啊。
駱君搖坐在謝衍身邊,端起桌上的果酒淺酌了一口,朝對面正望着自己的爹爹露出個燦爛的笑容。
今天駱雲夫婦來的比較晚,開宴之前她都沒來得及跟父母說上兩句話。
衆人賀壽完畢,阮廷親自端起酒杯朝衆賓客笑道:“阮某區區壽辰,勞動諸位大駕光臨,多謝諸位貴客賞臉。
阮某在此敬諸位一杯,還望各位今晚能夠盡興。
”
座下的甯王笑道:“阮相客氣了,今天你是壽星公,該咱們敬你才對。
”
雖是這麼說,衆人還是端起酒杯與阮廷共飲了一杯。
甯王和阮家算是親家,說話自然也随意得多。
宴會正式開始,竹絲樂曲響起,妖娆的舞姬巧然入場翩然起舞。
不過今晚關注這些舞姬的人并不多,許多人的目光依然無法從白靖容和穆王妃身上移開。
倒不僅僅是因為兩人的美貌,更多還是因為這兩人的身份。
身為大盛宿敵的白靖容和從不出席宴會的穆王妃同時駕臨,已經有不少人在心中盤算難不成是有什麼深意?
駱君搖捧着淡酒,一雙明眸不着痕迹地打着轉。
“看什麼?
”謝衍低頭看着她輕聲問道。
駱君搖啧啧道:“東陵雙姝果然名不虛傳,哪怕是三十年後也是無論在哪兒都能引人注目啊。
”
謝衍掃了一眼對面的白靖容,不料白靖容也恰好在看他們。
白靖容含笑朝兩人舉了舉杯,謝衍神色平淡地撇開了眼,駱君搖端起酒杯朝白靖容展顔一笑。
白靖容似乎覺得有趣,喝了一口酒,低笑了一聲。
坐在她旁邊的姬容聞聲側首看了一眼白靖容,卻沒有說話。
白靖容偏過頭笑吟吟地看着姬容,“阿容在生母親的氣麼?
”
姬容平靜地道:“母親誤會了。
”
白靖容道:“我來了上雍好些天,阿容卻隻來看過我兩回,這般冷淡難道不是在生氣?
”
姬容放下酒杯,平靜地道:“我在生氣,母親待要如何?
”
白靖容輕歎了一聲道:“讓你來上雍做質子,母親也是沒有法子。
不過你放心,以後大盛人不會為難你的。
你年紀也差不多了,母親給你娶一房賢妻可好?
”
姬容不答,白靖容笑問,“你瞧那攝政王妃,是不是很有趣?
”
姬容看了一眼斜對面正擡起頭跟謝衍低語的駱君搖,目光落到白靖容身上,“母親想要做什麼?
”
白靖容詫異道:“什麼叫我想做什麼?
娶妻生子不是人之常理麼?
還是說…阿容也喜歡駱家那小姑娘?
”
姬容神色微變,定定地盯着白靖容。
白靖容笑吟吟地與他對視,從她的臉上眼底根本看不出絲毫的情緒。
“母親說笑了,這種玩笑開不得。
”
白靖容湊近了一些,低聲笑道:“阿容,你剛到上雍就試圖接近駱家小姑娘,以為母親不知道麼?
可惜呀…那小姑娘不理你,倒是一味的喜歡謝衍呢。
”
她仿佛說的是什麼有趣的話題,掩唇低低地笑了起來。
兩人說話的聲音極低,幾乎都要挨到一起去了。
大堂裡又十分嘈雜,外人不僅聽不到他們說話,連想讀唇語都難。
隻覺得這對母子太過親近了一些,倒是母子關系不睦的傳言有些不合。
姬容垂眸不語,放在另一邊的左手暗自攥緊又放松,他道:“母親說笑了。
”
白靖容慈愛地拍拍他的手臂道:“阿容,母親可不喜歡忤逆的孩子。
”
姬容低沉聲道:“兒臣明白。
”
駱君搖有些無聊地拖着下巴觀察整個宴會,宴會什麼的永遠都是這麼無聊。
特别是古代的宴會,一旦坐下來了,基本上就要一直坐到宴會結束。
這份無聊,一直到宮中黃公公代替小皇帝送來了賀禮也沒有結束。
等到阮廷恭敬地接旨謝過了陛下的賀禮,又親自将黃公公送出門,謝衍才輕聲對駱君搖道:“搖搖覺得無趣,我們可以先走了。
”
駱君搖有些意外,“可以先走嗎?
會不會不太好?
”
謝衍輕笑道:“陛下的賀禮送到,關系不算親密的賓客就該走了。
搖搖若是不信不妨看看,一會兒嶽父和蘇家都該走了。
”
蘇老太傅今晚并沒有來,代替他出席宴會的是蘇家嫡長子,也就是蘇蕊的父親,蘇泫的祖父。
“再說,我們不走,别人怎麼好意思走?
”謝衍淡然道。
駱君搖一想也是,這種宴會高位者很少從頭坐到尾。
且不說你待在這裡别人不自在,你都不走身份比你低的人又怎麼好意思走呢?
駱君搖眼睛微亮,“那…咱們走?
”
朝對面看起去,蘇氏朝駱君搖含笑點了下頭,又側首對駱雲低語了幾句。
駱雲擡頭看了過來,然後又朝剛剛送客回來的阮廷看了一眼,顯然也有這個意思。
謝衍道:“讓人去跟阮相說一聲。
”
“嗯嗯。
”駱君搖連連點頭,謝衍正要側首招來疊影吩咐,就聽到外面傳來一個頗為洪亮的聲音,“鳴音閣雪崖公子奉閣主之命賀阮相大壽!
”
原本喧鬧的大堂裡有一瞬間的安靜,許多人紛紛扭頭看向剛剛回來正要坐下的阮廷。
更多的人不明所以,也紛紛看向阮廷,一時間倒像是所有人都盯着他一人了。
阮廷也是一怔,顯然并沒有想到還有這麼一出。
大堂裡,不知是誰說了一句:“沒想到阮相跟鳴音閣還有交情?
”這語氣有些古怪,帶着幾分說不出的意味。
鳴音閣在上雍是一個有些奇怪的存在,知道它的人有的對它十分忌憚,有的當他是個單純的銷金窟,而還有更多人壓根就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或者隐約聽說過卻不知到底是個什麼地方。
至于雪崖公子其人,即便去過鳴音閣的人也隻知道他是個琴師,除了長得好琴彈得好,也就沒有什麼特殊了。
丞相大壽,鳴音閣的主人不自己來賀壽也就罷了,竟然派一個琴師來?
來給丞相大人彈奏祝壽曲麼?
而更了解鳴音閣一些的人則是心生懷疑,難不成這姓阮的跟鳴音閣有什麼關系?
人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傳說中鳴音閣背後的靠山是内城中某位位高權重的大人物。
大盛丞相算不算是位高權重?
頂着各種隐晦的探究懷疑目光,阮廷神色不變眼眸卻沉下了幾分。
甯王有些意味深長地看了阮廷一眼,笑道:“阮相,傳說這位雪崖公子可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琴師啊。
據說有大盛第一琴師之稱,不如請進來讓大家也開開眼界?
”
阮廷自然也知道,人都上門了也不可能直接将人趕出去。
當下笑了一聲道:“來者是客,請雪崖公子進來。
”
此時的阮相并不知道,在不久之後他就會無比後悔這個決定。
駱君搖也不說要走了,有些興奮地揪着謝衍的袖擺,目光卻落在了阮廷的臉上。
阮廷神色平靜,看不出喜怒。
謝衍低頭看着那揪着自己衣袖的纖細小手,伸手輕輕握住問道:“搖搖,不走了麼?
”
駱君搖道:“畢竟是丞相的壽宴,咱們這麼早走不合适,還是再等等吧。
”
謝衍眼眸深邃地看着她,“是麼?
我還以為搖搖是想看看雪崖公子長什麼模樣呢?
”
駱君搖幹笑,“怎麼會呢?
”
片刻後,阮家的管事領着幾個人走了進來。
為首那人長身玉立,雪衣烏發,容貌清俊如初冬寒雪。
在座的賓客無論身份高低,無不錦衣束發,衣冠堂皇,唯獨他一人隻穿了一身雪色素衣,一根發帶半束起發絲,烏黑長發披在身後,倒是有幾分仙人遺世之感。
隻是……這實在不像是來賀壽的打扮。
說得再嚴苛一些,正式場合披頭散發在上雍權貴和尋常百姓眼中甚至都不是良家打扮。
不隻是阮相,阮家的人臉色立刻都有些沉了。
也就能理解引他們進來的阮家管事為何一臉為難忐忑的模樣了,他顯然也知道這位的衣着裝扮有些不成體統。
大堂裡的氣氛一瞬間顯得莫名尴尬。
那雪崖公子身後跟着幾個人,一人手中捧着一個錦盒顯然便是要送的壽禮,另一人手中卻捧着一張七弦琴。
“雪崖奉閣主之命,恭賀丞相壽辰。
”雪崖公子淡淡道,這祝壽詞也說得十分不走心。
許多沉迷雪崖公子美貌的貴女們也瞬間回過神來,與離得近的閨蜜交換了幾個眼神。
這鳴音閣好像是有些來者不善啊。
阮廷的臉色也不太好,這鳴音閣的人不像是來祝壽的,倒像是來找事的。
侍立在阮廷身後的阮月樓開口笑道:“多謝鳴音閣主人,雪崖公子來者是客,請坐下喝杯酒。
”說罷一揮手示意旁邊的管事去接下雪崖公子送來的禮物。
雪崖公子這才看了阮月樓一眼,淡笑道:“阮大公子,幸會。
”
“客氣。
”阮月樓微微蹙眉,他是第一次見這雪崖公子,總覺得這人看他的眼神有些怪異,“雪崖公子請。
”
雪崖公子道:“在下奉命而來,還要回去複命,恐怕無福消受丞相府的宴席,實在是抱歉。
在下願為丞相和在座諸位彈奏一曲,以賀丞相壽誕。
”
不等阮月樓回答,隻聽阮廷沉聲道:“不必,雪崖公子既然忙,阮某便不多留,請吧。
”
有人不滿,“雪崖公子一曲千金,丞相大人聽聽又有何妨?
”
阮廷目光一凜,驟地射向那聲音的來處,一時卻無法從滿堂賓客中尋到到底是誰說了這話。
有了出頭鳥,自然也就有人跟着起哄了。
倒不是這些人毫無眼色看不出阮廷的态度,正是因為太有眼色了,他們知道阮廷不想聽雪崖公子彈琴才跟着起哄的。
換個說法,他們想看丞相大人的笑話。
阮廷臉色有些冷,目光落到了雪崖公子身上。
半晌才緩緩道:“既然雪崖公子想彈,那就彈吧。
”
雪崖公子輕笑了一聲,也不覺得尴尬,取過身邊侍從捧着的琴,轉身席地而坐修長的手指撫上了琴弦。
古樸的琴音從指尖流出,原本還有幾分雜音的大堂很快便安靜了下來。
琴聲铮铮,曲聲古樸莊重。
雪崖公子琴藝大家之名果然不是虛傳,一曲《虞殡》彈得……
呃,聽出這是什麼曲子的人瞪大了眼睛看向端坐在大堂中的雪崖公子。
雪崖公子确實是琴藝了得,這首古曲音律極簡,本就不易彈得出色。
在他指間卻不僅有古曲的古樸大氣,莊嚴肅穆,更是讓人隐隐有落淚之感。
但…彈得再好也改變不了這是一首送葬的曲子啊?
!
“放肆!
”早有人忍不住拍案而起,怒道:“還不将這狂悖之徒拿下!
”在丞相壽宴上彈送葬曲,确實稱得上狂悖了。
、
守在門口的丞相府侍從并不通音律,這古老的送葬曲如今也不大用了,他們并不知道發生了何事。
隻得有些無措地看向主位上的阮廷,等着主人的指使。
當朝丞相也終于徹底沉下了臉,今晚這場壽宴可說是徹底悔了。
無論他們如何做,過了今天丞相府都會是未來很長一段時間上雍皇城裡的一則笑話。
阮廷一把按住想要上前開口的阮月樓,沉聲道:“不知本相何處得罪了鳴音閣主人?
”
衆人這才反應過來。
對啊,這雪崖公子是鳴音閣的人,鳴音閣在今天派人弄這麼一出,顯然是跟阮家有仇怨啊。
隻是這法子,未免太損了一些。
另外,這鳴音閣後台到底有多硬?
在上雍皇城裡這樣得罪當朝丞相,還想好好活着麼?
《虞殡》這古曲很短,最後一個音在雪崖公子指尖逝去,隻見雪崖公子按琴低眉,輕聲笑道:“丞相大人多慮了,鳴音閣與丞相大人無冤無仇。
”
阮廷冷笑一聲道:“這麼說,是雪崖公子與本相有仇了?
”橫豎都是丢臉,阮廷也不想再維持自己溫文爾雅的模樣了。
這人分明就是故意的,若是就這麼算了,隻怕日後人人都想往阮家頭上踩上一腳。
雪崖公子站起身來,掃了一眼大堂中一衆賓客,道:“此曲,本也不是為阮相而奏。
在下不過是想借個地方,為家母奏一曲挽歌罷了。
”
一邊早就氣得圓臉漲紅的阮福怒道:“你給你娘送葬,要到阮家的地方?
本公子看你分明是來尋人晦氣的!
來人,把他給我拿下!
”
有了自家小公子的命令,阮家的下人不敢再耽擱,立刻沖進了大堂中。
跟在雪崖公子身後的兩個侍衛卻上前一步,将人擋了回去。
賓客之中也不乏武将或習武之人,有人想看阮家笑話自然也有人想跟阮家攀交情。
立刻有人起身摩拳擦掌想要上前幫着将雪崖公子拿下,“竟敢在丞相府撒野,還不束手就擒!
”
不管怎麼說,在别人的壽宴上奏送葬曲都未免太過分了。
哪怕這位雪崖公子風華絕代,姿容綽約,也沒有人為他說情。
雪崖公子見自己俨然已經成了衆矢之的,也不驚不懼,他輕笑了一聲,擡眼看向阮廷道:“父親,您當真不認識我了麼?
阿朔回來了。
”
“……”大廳裡再次陷入了寂靜,有人懷疑自己今晚是否多喝了幾杯,耳朵出了問題。
阿朔?
阿朔是誰?
嗖!
風聲破空而來,阮福有些手忙腳亂地接住了朝自己砸來的東西。
“這是什麼玩意兒?
”
那是一塊玉佩,并不算什麼名貴的玉,雕工還算精細卻也算不得十分出衆。
玉佩看着已經有些年頭了,倒是十分溫潤鮮活,顯然有人時常拿在手裡把玩或長期佩戴。
隻是身為丞相府最得寵的小公子,阮福是看不上這玉佩的。
離阮福近的人湊過去,看到那玉佩上刻着一個阮字。
大廳裡再次陷入了難以排解的尴尬和死寂。
阮廷的五十壽宴上,有人拿着一塊疑是阮家的玉佩來認親。
而這個想要認親的兒子,還在他“爹”的壽宴上給自己親娘奏了一曲送葬挽歌。
“話說…阮相當年夭折的那位公子,是不是就叫阿朔?
”有人不由想起了一些舊事。
早年阮廷還時常會提起自己亡故的妻兒,隻是這些年阮家幾位小公子年紀漸長,才漸漸不再提了。
但能坐在這大堂裡的,除了各家公子姑娘,豈不大都是阮廷的同僚甚至親友?
自然會有人記得。
隻是看看阮家人的臉色,衆人還是不約而同地将話咽了回去隻在心裡琢磨。
那位大公子不是跟夫人一起遭遇劫匪死了麼?
又怎麼會在二十年後拿着玉佩來認爹?
。
樂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