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喜慶的大堂一片詭異的寂靜,駱君搖覺得就連那大堂上金色的壽字都有些光輝暗淡了。
難以言喻的尴尬在每個阮家人臉上蔓延,就連淡定如阮月離都怔怔地望着雪崖公子說不出話來。
“你…你胡說什麼?
!
”
阮福終于後知後覺地明白了眼下的情況,氣急敗壞地指着雪崖公子道:“混蛋!
阮…我大哥早就沒了!
你是哪兒來的騙子竟敢在阮家招搖撞騙?
!
你們還杵在外面幹什麼?
還不進來将這騙子給我抓起來送去官府!
”
沒有人理他,雪崖公子的目光也隻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輕聲道:“父親,你也要送我去官府麼?
”
阮廷目光凝重地盯着他,半晌沒有說話。
“老爺?
”阮夫人也被吓到了,她有些無措地扭頭看向丈夫。
卻見丈夫死死盯着那白衣的年輕人不說話,隻得又扭頭去看兒子。
阮月樓上前兩步,安慰地拍了拍母親的胳膊,“母親别擔心,此事父親會處理的。
”
隻是,阮月樓此事的心情也十分沉重,臉色自然也算不上好。
阮家突然冒出來一個大公子倒也罷了,偏偏這個大公子還在鳴音閣那樣的銷金窟當琴師。
如果這隻是對阮家的名聲有些損害的話,鳴音閣不惜為了雪崖得罪相府,那麼一旦雪崖真的被認了回來,阮家恐怕也不會太平。
用這樣的方式,這個雪崖公子真的是想認親麼?
阮月樓不想将事情想的太糟糕,但他很了解自己的父親。
如果父親完全不相信這個雪崖公子或者是不在意的話,第一時間就會控制住局面,而不是任由這樣的尴尬蔓延。
阮月樓側首看了一眼依然沉默不語的阮廷,心瞬間沉到了谷底。
到了這個地步,壽宴顯見是辦不下去了。
謝衍和駱雲最先提出告辭,畢竟阮廷的面子還是要給一點的。
若是面子太過不去,還是挺麻煩的。
見最重量級的兩位都要走人了,其他人也松了口氣紛紛告辭。
有的笑話可以看,有的笑話就不那麼好看了。
雖然說法不責衆,但阮廷畢竟是大盛文官之首,萬一哪天他突然想起來今天的事情,隻要稍微動動手腳就足以決定許多人甚至家族的未來。
白靖容和姬容也沒有多說什麼,白靖容隻是饒有興緻地看了雪崖公子一眼,便帶着姬容等人走了。
阮月樓和阮福親自将謝衍等人送出了阮家大門,阮月樓拱手一揖道:“今晚實在是讓王爺王妃和諸位見笑了,改日家父定然重新設宴賠罪,還請各位見諒。
”
謝衍淡淡道:“無妨,阮大公子自去忙吧。
”
阮月樓此時的心情确實不适合在此寒暄,頂着周圍各種目光又再次朝幾人深深一揖,才帶着弟弟轉身去和其他人送别。
“攝政王,駱大将軍。
”白靖容帶着姬容跟了上來,笑吟吟地道,“幾位這是要回去了?
”
駱雲掃了白靖容一眼沒有答話,駱雲對白靖容的态度一貫都有些厭惡和不屑,此時竟像是連話都不想跟她說。
白靖容也不在意,“大将軍,多年未見,風采依舊啊。
這兩位…便是令公子?
”
駱雲冷聲道:“白靖容,本将軍跟你沒什麼交情,你這一套對我沒用。
”
白靖容嫣然笑道:“這麼多年過去,将軍脾氣還是這般火爆。
”
駱雲冷哼了一聲,懶得理會白靖容徑自踏上了馬車。
白靖容很是無奈,道:“駱大将軍未免也太記仇了一些。
”
駱謹言道:“容夫人不是打算在阮家大門口叙舊吧?
”
白靖容這才看向駱謹言笑道:“駱大公子的大名,我也頗有耳聞。
”
“見笑。
”駱謹言淡淡道。
白靖容道:“怎麼會?
駱家兩位公子都是定國軍的中流砥柱,駱大将軍有子如此想必很是欣慰。
反倒是我家阿容……”
白靖容拉過了姬容,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模樣,“他自小身體便不好,以後恐怕要久居上雍,以後還請王爺王妃和兩位公子多多照顧。
”
倒像是真的慈母心腸一般了。
“夫人言重了,我們哪裡照顧得了九王子。
”駱謹言有些意味深長地道。
白靖容笑道:“駱大公子過謙了,阿容雖有些小心思,到底還是個孩子,隻怕讓駱大公子見笑了。
”
駱謹言劍眉微挑,“夫人客氣了。
”
謝衍懶得聽他們打機鋒,拉着駱君搖也上了車。
駱君搖還從車裡探出個頭來對白靖容笑道:“容夫人,回見。
”
白靖容含笑朝她點頭道:“王妃,回見。
”
說話間,白靖容目光掃向了另一邊的穆王妃。
正要上車的穆王妃似乎察覺了她的目光也轉身望了過來。
白靖容唇邊勾起了一抹嘲諷的笑意,看得穆王妃美麗的面容也陰沉了幾分。
到底還是什麼也沒說,穆王妃很快便轉身上了穆安王府的車。
回攝政王府的馬車裡,謝衍和駱君搖坐在一起,他們對面坐着的卻是駱雲和駱謹言。
馬車離阮府遠了一些,外面漸漸安靜了下來。
駱雲開口道:“今晚的事情,你們怎麼看?
”
其他三人并沒有立刻回答,沉吟了片刻,駱謹言方才道:“王爺,那個鳴音閣背後的靠山到底是什麼人?
”敢這麼打阮家的臉,鳴音閣的膽子未免也太大了一些。
鳴音閣甚至是鳴音閣所在的地方眼下确實有些三不管的意思,但那也是在他們沒有觸碰到底線的情況下。
惹上了丞相府,那些人很快就會知道這上雍皇城裡,沒有朝廷管不到的地方。
謝衍搖搖頭道:“不知道。
”
對上駱謹言的眼神,謝衍有些無奈道:“真的不知道。
”
這也不能怪他,說起來鳴音閣存在的時間恐怕比謝衍的年齡還大。
謝衍早些年就是個皇室貴公子兼新星将領,連朝堂上的事情管得都少。
成為攝政王之後更是長期駐守邊關,朝堂戰場之事都忙不過來,哪裡有空管這些見不得光的地方?
這種盤踞在黑暗中年深日久的地方,要查也是需要時間的。
駱謹言點點頭,蹙眉道:“敢得罪當朝丞相的,應當也不多吧?
”
謝衍道:“我隻怕背後的靠山未必敢得罪阮廷,但鳴音閣敢。
”
駱雲和駱謹言都是一怔,駱雲神色有些凝重,“你的意思是……”
駱君搖開口道:“根本不是那些靠山在給鳴音閣撐腰,而是鳴音閣控制着那些所謂的靠山?
”說是靠山,不如說是傀儡。
謝衍摸摸她的發絲,笑道:“那些…這個詞用的不錯。
”
駱君搖笑道:“我盤算了一下,若說是單個…整個皇城裡敢這麼得罪阮廷的人應該不多。
肯定不是父親和你,甯王的話…他跟阮家是親家,這麼打阮相的臉對他有什麼好處?
總不至于是蘇家吧?
且不說蘇家和阮家無冤無仇的,我很懷疑鳴音閣能控制得了蘇老太傅?”
駱雲怔了怔,忍不住笑道:“搖搖果然是長大了,成婚之後可是聰明多了。
”
駱君搖不滿地道:“我本來就很聰明啊。
”
“對對對,搖搖最聰明了。
”
馬車裡的氣氛也跟着輕松了起來,駱謹言若有所思地道:“若是如此,倒也不難。
阮家今天受此大辱必不能善罷甘休,如果阮相想要剿滅鳴音閣,看有誰跳出來阻止便知道了。
”雖然未必是全部,但總會有幾個的。
到時候再順藤摸瓜……
謝衍搖頭道:“鳴音閣也沒有殺人放火,說到底今晚的事情不過是私怨罷了。
阮家想要用這個理由對付鳴音閣,本身理由就有些站不住腳,會有人反對并不奇怪。
”
朝堂上本就複雜,站出來反對的未必跟鳴音閣有關。
還有真的覺得阮家公報私仇不妥的,也有單純想看阮廷笑話給他找不痛快的。
“最重要的是,如果阮廷硬吃了這個虧呢?
”
駱雲皺眉,“阮廷不至于這般忍讓吧?
”阮廷再是個文人,那也是大盛百官之首。
若是這麼沒脾氣,他也爬不上這個位置。
“那就要看,那個雪崖公子到底是什麼人了。
”
“阮廷的原配和嫡長子,當年是下葬了的吧?
”駱雲道。
駱謹言道:“問題就在這裡,阮廷怎麼會不知道自己的嫡長子到底死了沒有?
雪崖公子若是假的,就該直接打出去或者當場扣押起來。
若是真的,阮廷這态度未免有些暧昧不明。
”
駱君搖偏偏頭笑道:“難道是阮相也不确定到底是真是假?
”
駱謹言搖頭道:“當年阮家大公子既然已經下葬,又何來不知道真假?
除非當年下葬的時候,他就知道或者不确定到底是真是假。
”
但當時阮廷隻是一個平平無奇官職不高的地方官員,夫人公子遇到土匪被殺。
難不成那土匪還會閑着沒事把真的小公子擄走,然後留下一具不明屍體當替身?
且不說普通山賊土匪有沒有這樣無聊,難道阮廷認不出自己兒子?
這些年阮廷一直對外宣布妻兒都被土匪所殺,從未試圖尋找過兒子。
如此一來……
當年的土匪事件該不是還有什麼内幕吧?
駱君搖道:“我怎麼覺得…這雪崖公子好像真的是阮家大公子?
不然,阮相為什麼不當場否認?
他這樣暧昧不明的态度,阮家大公子可要有麻煩了。
”
阮廷想要否認其實并不難,畢竟當年阮家的墳地裡是真的埋進了一位大公子的。
至于那塊玉佩,一口咬定是意外遺失即可。
謝衍握着她的手道:“他恐怕不能否認。
”
“雪崖公子手裡還有别的籌碼,而且阮廷很忌憚這個籌碼?
”駱君搖道:“可是,今晚鳴音閣的人到來明顯是個意外,阮相事先并不知情。
他又是怎麼知道……”
駱君搖閉上眼睛回想方才在阮家大堂的情形,當時她隻當是看戲吃瓜順便看美男子,盯着那雪崖公子看了好一會兒。
“應該不是容貌,最先看到雪崖公子的時候阮相神色如常沒有半點變化。
神色真正有變是在雪崖公子說出了自己的身份之後,好像也沒什麼特别的。
”
駱君搖思索着,突然他眼睛一亮道:“雪崖公子手腕上帶着一隻金镯子,阮廷看的不是那塊玉佩而是那金镯子。
”
整個過程中阮廷隻掃了一眼阮福手裡的玉佩,其餘時間一直都是盯着雪崖公子的。
準确的說,是盯着雪崖公子的左手。
“镯子?
”駱謹言并沒有看到什麼镯子。
雪崖公子寬袍廣袖,哪怕之前彈琴的時候也沒有露出那镯子。
反倒是他朝阮福抛玉佩的時候,袖底那金色的镯子一閃而過。
但也隻是那一瞬間,很快就又被寬大的袍袖遮住了。
駱君搖當時也覺得奇怪,因為那富麗堂皇的金色與雪崖公子仙風道骨的裝扮極不相稱。
當時她也沒有多想,畢竟誰沒有一些不願離身的心愛之物呢?
倒是謝衍微微點頭道:“确實有。
”他們夫妻坐在一起,搖搖看到的東西他自然也看到了。
“是一隻雙龍戲珠蝦須镯,看着…不像是男子的款式。
”謝衍沉聲道。
駱雲不以為然:“男人誰戴什麼镯子?
或許是阮家先夫人的遺物?
”
駱謹言搖頭,“沒這麼簡單,如果搖搖說的是真的,那镯子恐怕還有内幕。
”
駱雲有些不耐煩,“這麼說,這個雪崖當真是阮廷的嫡長子?
當年那孩子沒死?
”
謝衍道:“雪崖公子到底是不是阮家大公子不好說,我隻怕阮廷沒辦法說他不是。
”
這個說法就很有意思了。
謝衍和駱謹言對視了一眼,駱謹言點頭道:“那就看看,阮相到底認不認這個兒子吧。
”
阮廷絕不是一個有慈父心腸的人,以他的為人無論雪崖公子是真是假,出了今天的事他本都不會再認。
如果阮廷就這麼認了,恐怕是真的被人拿住了什麼把柄或者當年阮家那母子倆的死有什麼蹊跷。
駱君搖看看兩人:所以你們倆壓根不相信雪崖公子是阮相的嫡長子吧?
謝衍仿佛看出了駱君搖的想法,捏捏她的手心笑道:“這個雪崖是真是假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來者不善。
我們都能看得出來,阮相不可能看不出來。
阮家大公子已經埋了,他沒必要給自己惹這個麻煩。
”
駱君搖點點頭,“也對,今天這陣仗怎麼看也不像是想好好認爹的。
”
阮家大堂裡,賓客早已經散去,就連阮福和阮月離都被一并趕了出去。
方才還高朋滿座歌舞升平的大堂變得空曠寂靜,入目大片的金紅色反倒是越發顯得大堂裡的氣氛古怪緊繃。
阮夫人站在長子身邊,神色複雜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和那位自稱是阮家嫡長子的雪崖公子。
上雍城中的貴婦們都說她命好,雖然嫁給人做繼室但丈夫能力出衆,對她也十分尊重,原配未曾留下子嗣,她縱然是繼室也跟原配差不多了。
當年若是嫁給别人,便是頭婚又哪裡有成為丞相夫人的風光?
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會有一個年輕人突然出現,說他是阮家原配所出的嫡長子。
阮夫人心中有些暗恨丈夫,他為什麼不第一時間否認?
難道這年輕人真的是他的嫡長子?
當年明明說他妻兒俱亡了,如今這算什麼?
如果這個年輕人是嫡長子,那她的兒子又算什麼?
“你到底是什麼人?
”阮廷終于開口說話,他盯着雪崖公子沉聲道。
雪崖公子坦然一笑,“我從前的名字叫阮朔。
”
“你撒謊!
”阮廷拍案而起,怒道。
雪崖公子平靜地道:“您若覺得我撒謊,為何方才當着衆人的面不說?
”
還沒來得及因為阮廷的話高興的阮夫人也是一僵。
阮廷如果認定了這年輕人撒謊,為什麼不當衆說明?
如今這樣的态度,就算他們事後再否認,旁人也免不了要議論。
阮廷死死盯着雪崖公子,道:“阿朔,早就死了,是本相親自為他收殓的。
到底是誰派你來的!
誰讓你來如此羞辱本相的兒子!
”
“羞辱?
”雪崖公子偏了下頭,思索了一下方才笑道:“阮相是覺得…雪崖的身份辱沒了阮家嫡長子的身份?
”
他擡起手來,寬大的廣袖往後滑落,露出了他的胳膊。
隻看雪崖公子的外表,所有人都會認為他的身體定然也和他的容貌一般完美無瑕。
但那條手臂卻并不十分完美,那手臂上有一塊猙獰的舊傷。
看上去時日頗久,足有女子的手掌大小,看不出是什麼導緻的。
除此之外,胳膊上還隐約有不少其他傷痕,都是舊傷看着有些吓人。
那手腕上還戴着一隻跟他的氣質極不相稱的金镯,那華麗的镯子與有些猙獰的手臂以及雪崖公子高山寒雪般的容貌氣質搭在一起,當真讓人有些不适。
阮夫人隻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撇過了臉去。
阮廷眼神也不由一縮,定定地盯着雪崖公子手臂上的傷痕。
雪崖公子笑道:“父親還記得麼?
這是我五歲的時候燙傷的,我還記得…我平生第一次受傷便這般重,可是險些要了我一條命啊。
”
阮廷不知想起了什麼,神色變幻不定,隻是盯着雪崖公子卻說不出話來。
阮月樓在心中歎了口氣,他已經知道結果了。
阮月樓扶着低聲道:“娘,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父親和……這位,恐怕還有些事情要說。
”
“樓兒……”
阮月樓搖搖頭,示意母親不要再說了。
“父親,兒子先告退了。
”
阮廷看了兒子一眼,點了下頭道:“去吧,夫人也早點休息。
”
阮夫人不答,隻是在心中苦笑:出了這樣的事,誰還能睡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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