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沉這一生從十五歲以後,就再也沒有過這樣狼狽的時候了。
他不知道崔折玉是從哪裡找來這些人的,但顯然她之前的話并不是開玩笑的,因為這些人幾乎都不要命的想要從他身上留下點什麼來。
俗話說,蟻多咬死象。
餘沉誠然是個難得一見的高手,但這些人顯然也不是什麼庸才。
他們并不強求一定要殺了他,似乎隻要能砍他一刀打他一掌,也能讓他們覺得滿意。
這些人并不是鎮國軍的人,餘沉曾經是鎮國軍的統帥,即便已經離開多年他也知道真正的鎮國軍将士應該是什麼樣子的。
往日裡平靜而不起眼的山上今天格外熱鬧,山林中彌漫着濃濃的血腥味。
餘沉甩手丢開了滿是鮮血已經有了豁口的刀,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
他的左臂被不知什麼武器拉了一條口子,手臂上大半的衣袖已經被撕裂,露出了皮肉外翻的胳膊。
另外,他肩背上也有一道鞭痕,不過傷得不重他也就沒有理會。
當然餘沉也沒有吃虧,不到半個時辰,死在他手裡的黑衣人就不下十位。
餘沉擡手拔出自己随身的佩劍,那是一把青光湛然鋒利無匹的長劍。
他愛惜地輕撫了一下劍身,轉身往山下而去。
他才剛轉過身還沒來得及踏出一步就再次停住了,在他前方十來丈的位置出現了幾個人。
這些人高矮胖瘦手中武器都不一樣,其中還有兩個是女子。
餘沉長劍一橫,沉聲道:“不想死,讓開。
”
為首的黑衣人嘿嘿一笑道:“餘将軍,咱們這些人做的便是刀口舔血的營生,你實在不該回來。
”
“你認識我?
”餘沉有些意外,之前那些黑衣人都是一言不發就直接動手的。
黑衣人笑道:“前任鎮國軍大将軍餘沉,誰不認識?
”
餘沉道:“既然認識我,就讓開,你們不是我的對手。
崔婉玉的黃金,你們拿不到。
”
黑衣人嗤笑一聲道:“巧了,我們不是為了黃金來的。
”
“那是為什麼?
”餘沉問道。
黑衣人笑聲古怪,“大概是因為…我們都是肅州人吧。
”
餘沉默然不語。
他已經明白這人是什麼意思了,自然也就沒什麼可說的了。
肅州自古便是中原王朝的邊域,每當外族入侵肅州便也是首當其沖遭殃的地方。
當年白家節節敗退之時和蕲族人結盟,引蕲族兵馬入關,肅州百姓就慘遭屠戮。
再後來,先帝駕崩蕲族人再次趁機入侵,邊關三城慘遭屠城,其中兩座城池都在肅州境内。
黑衣人道:“看來你明白了,叛國之徒,也敢踏足大盛土地!
”
餘沉不語,直接提劍迎了上去。
山腰下某處,顧珏站在一塊石頭上看着不遠處正望着遠處出神的崔折玉道:“那些人殺不了餘沉。
”
雖然隻是片刻的交手,但顧珏對餘沉的實力多少有了點數。
哪怕崔折玉弄了那麼多高手過來,餘沉可能寡不敵衆,但隻是想要逃跑卻沒什麼問題的。
崔折玉回頭看向他,嫣然笑道:“我什麼時候說要殺他了?
”
顧珏揚眉,若說這世上誰最想要餘沉命的,恐怕非崔折玉莫屬了。
崔折玉轉身朝顧珏走了過來,手中把玩着一顆玉雕的骰子,一邊道:“殺人不過頭點地,人死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有什麼意思?
”
顧珏蹙眉,看着眼前的笑吟吟的女子。
崔折玉笑道:“你這麼看着我做什麼?
你想想,若是今天在這山上他直接被一刀捅死了,那些因為他而痛苦一生的人可該怎麼辦呢?
”
顧珏道:“折磨他,能讓你開心麼?
”
崔折玉笑道:“我開心呀。
”
“謝宵呢?
他不能讓你開心嗎?
”顧珏問道。
崔折玉臉色一沉,冷聲道:“這個時候,提他做什麼?
”
顧珏道:“王爺說了,不能放餘沉活着離開大盛,鎮國軍上下和當年無辜枉死的将士都需要一個交代。
”
如果你是靠讓他痛苦活着,那他死了你還能活得下去麼?
崔折玉淡淡瞥了他一眼,道:“小孩子想什麼呢?
難不成你還以為我舍不得他死?
放心,我不會壞王爺的事兒的。
”
“……”顧珏想說他不是這個意思,卻沉默着終究沒有說出口。
他跟崔折玉認識多年,也是親眼看着她從當年那個因為丈夫叛國,父母兄弟皆亡,哭得痛不欲生的閨中新婦成為如今這個模樣的。
有時候顧珏覺得不該讓她一直這樣下去,但王爺說每個人都有沒個人的活法,崔折玉自己選擇的路旁人不該過多幹涉。
顧珏不知道王爺說得對不對,但他也确實沒有能讓崔折玉活得更舒心一些的法子。
或許餘沉死了她就能真正解脫了吧?
兩人說話間,前方的封鎖線傳來了示警的聲音。
回頭看去,便看到餘沉提着一把劍朝着山下走來。
他的外表看起來隻有一點狼狽,這讓崔折玉有些失望地輕哼了一聲。
但是很快她又笑了起來,因為她看到餘沉黑色的衣襟上有血水随着他的走動滴落。
還有他手中的劍,握劍的手,都沾滿了血迹。
遠遠地,餘沉擡眼目光正好對上了崔折玉含笑的眉眼。
崔折玉朝他挑眉一笑,擡起素手輕輕朝身後打了個手勢。
三個人被人從另一邊拖了出來,餘沉眼神一縮。
這三人不是旁人,正是先前跟在餘沉身邊的兩個将領以及活下來的蕲族人。
他們雖然四散突圍,但顯然并沒能逃掉。
餘沉聲音有些幹澀,沉聲道:“你想做什麼?
”
崔折玉漫步走到被迫跪在地上的三人跟前,慢慢蹲下身去打量那兩個中年男子。
被她打量的中年男子扭過頭去不敢與她對視,崔折玉輕笑了一聲,擡手捏住其中一人的下巴将他的臉轉向了自己。
“大…大小姐。
”那男子顫聲叫道。
崔折玉柔聲道:“陳堯。
”
那男子身體一僵,崔折玉目光已經落到了另一個人身上,“袁複。
”
兩人都曾經是崔遼将軍一手提拔起來的年輕将領,對崔折玉這個崔遼的愛女并不陌生。
如今時隔多年再次見到她,難免感到羞愧心虛。
“大小姐,我們……”叫袁複的将領想要說什麼,隻是還不等他說出口,眼前便是一道血光閃過将他的話堵在了嗓子裡。
一把刀幹脆利落的紮進了陳堯的胸口。
陳堯悶哼一聲,并沒有立即斃命。
“婉玉!
”餘沉沒想到崔折玉會來這麼一手,本就有些難看的臉色越發難看。
他忍不住想要上前,卻被四周明晃晃的箭頭逼停了腳步。
崔折玉笑道:“跟着他這麼多年,你們得到什麼好處了?
當年跟你們身份相當,甚至不如你們的人,如今也都功成名就了。
你們卻隻能跟着他在蕲族給人當狗,如今…還不是落到了我手裡?
”
話音未落,她握着匕首的手用力一擰,陳堯痛得渾身顫抖。
但他手臂被身後兩個人牢牢鉗住,之前又受了不少傷,根本無力動彈。
鮮血順着匕首滑落到地上,飛快地混入了塵土之中,隻留下一片猩紅。
崔折玉站起身來,含笑看着餘沉道:“今天我不殺你,給你一個選擇。
你自己在身上捅三刀,我放你們走。
”
餘沉冷聲道:“如果我不肯呢?
”
崔折玉已經走到了那個蕲族人身後,聽到餘沉的話,她擡頭對他粲然一笑。
一把抓起那個蕲族人的腦袋往後一扯,然後一刀劃在了他的脖子上。
一時間血流如注。
那蕲族人頹然倒在地上,他費力地擡起手想要捂住自己的脖子,然而最終卻隻是抽搐了幾下,很快便沒有了生息。
崔折玉擡手輕輕理了下自己的發絲,溫聲道:“你現在知道,我是認真的,不是在跟你讨價還價了?
”
她将匕首放在了袁複脖子上,看着餘沉道:“選吧。
”
餘沉盯着她,問道:“你真的會放了我們?
”
崔折玉笑道:“自然。
”
“你就不怕我殺了你?
”
崔折玉笑語嫣然,“那就各憑本事了。
餘沉,你沒有你想象中那麼厲害,不然…怎麼會有現在?
”
餘沉道:“我隻是沒想到,你還活着。
你竟然會用義父的……”
“住口!
”崔折玉神色瞬間變得冷厲,手中匕首一翻,斜斜地插進了袁複的肩頭。
“餘沉,别惹我生氣。
”崔折玉淡淡道。
餘沉深吸了一口氣道:“好,你看着。
”
他擡手抽出一把匕首,反手就朝着自己身上刺了下去。
手起刀落,連續兩刀,鮮血迅速染紅了手中的匕首。
餘沉凝着眉頭,原本一直挺直的背脊也漸漸彎了下來。
“将軍!
”陳堯和袁複雙雙驚叫出聲,掙紮着想要擺脫身後的人控制。
餘沉很快又重新挺直了背,随手将染血的匕首丢在了地上,問道:“滿意了嗎?
”
崔折玉怔了一下,很快又有些漫不經心地模樣,“放人。
”
說完,崔折玉便轉身往山下走去。
“小心!
”身後突然傳來顧珏急促的警告聲,崔折玉猛地回頭就看到一道黑影朝着自己撲了過來。
餘沉!
他本身就受了傷,又挨了自己兩刀竟然還有能力突破鎮國軍的封鎖線!
論武功她就算再練一輩子也不是餘沉的對手,無論是逃還是打都不是對手!
崔折玉咬牙,厲聲道:“顧珏,殺了那兩個人!
”
淩空撲來的餘沉愣了一下,一時間心念電轉卻還是決定先抓崔折玉。
隻要抓住了崔折玉,自然可以逼迫顧珏交出那兩人。
崔折玉手中匕首刺出,餘沉心中冷笑一聲。
無論變了多少,依然改變不了她隻會一些花拳繡腿的事實。
指尖輕輕一彈,崔折玉手中的匕首便被彈飛了出去。
餘沉擡手抓向崔折玉的肩頭,這時他身後傳來了兩聲沉重的身體倒地的聲音。
餘沉心中一怒,抓向崔折玉的手更加了幾分力道。
冰冷的劍鋒悄無聲息地插入其中,擋在了餘沉的手指和崔折玉的肩膀之間。
餘沉手指在劍鋒上用力一彈,劍鋒飛快被彈向了崔折玉的肩頭。
這一下若是拍實了,崔折玉至少也會肩骨碎裂。
然而那輕薄的劍鋒卻重新一挺,仿佛瞬間變得剛硬無比紋絲不動。
一股勁力從劍鋒沖出,與他的指力撞了個正着。
餘沉被迫後退了半步隻覺得指尖隐隐作痛。
隻是這一瞬間的功夫,崔折玉已經被人拉出了好幾步遠。
“崔老闆,你沒事吧?
”駱君搖看着臉色蒼白的崔折玉松了口氣,隻差一點點崔折玉就要落到那人手裡了,幸好來得及。
崔折玉看到将自己拉出危險地帶的駱君搖也是愣了愣,“駱…呃,王妃?
”
再回頭看向前方,先前她站的位置已經多了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
攝政王,謝衍。
駱君搖道:“好險,幸好沒事。
”
崔折玉很快便鎮定了下來,笑道:“多謝王妃救命之恩,不過不用擔心,我不會有事的。
”
駱君搖秀眉微挑,崔折玉笑道:“我還沒有活夠呢,自然不會拿自己的命冒險。
”
距離她們七八步外,餘沉看了看謝衍,又将目光移到了崔折玉和駱君搖身上,再回頭看了一眼提着染血的劍站在兩具屍體旁邊的顧珏,臉色格外陰沉。
這一趟出來,他帶的幾個人恐怕都死光了。
其中,還有兩個當年便跟着他一起去了蕲族的将領。
最後餘沉還是将目光落到了謝衍身上,“攝政王,好劍法。
”能在那一瞬間介入,還不傷到崔折玉一絲一毫,自然是好劍法。
謝衍神色肅然,“餘沉。
”
餘沉看着謝衍舉起的劍,沉聲道:“現在跟我打,王爺不覺得勝之不武麼?
”
謝衍道:“本王不是在跟你切磋。
”
“哦?
”餘沉警惕地看着對面的比自己還小還幾歲的男人。
雖然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謝衍了,但是這些年謝衍的名聲他卻是聽過不少的。
謝衍道:“叛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
“叛臣賊子?
”餘沉的聲音有些古怪,他打量着謝衍道:“我什麼時候說過,我是謝家的臣,崔家的子了?
”
謝衍并不在意這些,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到底是因為什麼發生都改變不了事情的結果。
“你既不認,本王便當你是白氏的細作。
”謝衍道,“都是一樣要死的。
”
餘沉後退兩步,用衣袖擦拭了一下手中的劍鋒道:“那就試試,攝政王到底能不能殺了我!
”我字剛落下,餘沉已經飛身撲向了謝衍。
謝衍不閃不避,提着長劍迎了上去。
看着纏鬥中的兩人,顧珏快步走到駱君搖和崔折玉身邊,忍不住抽了口涼氣道:“我們還是低估餘沉了。
”
這哪裡像是受了傷的模樣?
若是方才餘沉拼死一搏或者王爺來得再晚一些,後果如何還未可知呢。
駱君搖也目不轉睛地望着打鬥中的兩人,這兩人都是戰場上打出來的名将,單打獨鬥的時候也透着幾分橫掃千軍的豪邁。
一時間四周飛沙走石,草木盡折。
圍觀的衆人也不得不避其鋒芒,齊齊後退了數十步才堪堪停住了腳步。
崔折玉定定地盯着餘沉的身影,眸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麼。
說到底餘沉也并不是刀槍不入打不死的鐵人,他原本身上的傷也不是假的。
兩人交手不到一刻鐘餘沉就明顯開始落了下方,謝衍絲毫沒有勝之不武的自覺,下手越發淩厲。
片刻間,餘沉身上就又多了幾道傷痕。
終于,餘沉再也支撐不住被謝衍一掌擊中心口,跌出去七八步遠倒在了地上,一口血噴了出來。
謝衍一拂翻飛的衣擺,依然是一派儀容端肅,風度翩然的王侯氣派。
仿佛他不是剛剛跟一個天下有數的高手打了一場,而是正準備出門去上朝一般。
謝衍提着劍上前,餘沉抹了一把唇邊的血迹,沉默不語。
初冬的山坡上,一片肅殺蕭索之意。
幾道人影飛快地從山下掠來,對方意圖清晰,其中三人朝着謝衍撲去,另外幾人同時撲向了駱君搖,反倒是崔折玉被他們抛到了一邊。
“王妃,小心!
”顧珏沉聲道。
駱君搖一把将崔折玉退到顧珏身邊,道:“保護崔老闆。
”右手一翻,幽月刺已經在手。
崔折玉在顧珏身邊站定,吹了兩聲口哨,不遠處的幾個黑衣人也圍了過來。
一場混戰即将在山腰上展開。
對方明顯是想要抓住駱君搖要挾謝衍,但這個目的并不容易實現。
不說駱君搖本身實力不弱,周遭還有不少鎮國軍的弓箭手和精兵。
幽月刺在駱君搖手中綻放着幽藍的光芒,她實力進步相當快,兩個黑衣人一時間竟然也奈何不了她。
就在雙方僵持之際,原本纏着顧珏的人突然虛晃一招避開了顧珏翻身撲向了駱君搖。
駱君搖有些驚訝,“斜斡雲!
?
”
駱君搖口中驚訝,手裡卻絲毫沒有停頓,幽月刺直接就朝着斜斡雲的脖子上劃過了過去,“你還沒死呢?
讓我們好找啊。
”
斜斡雲神色陰沉,一言不發。
下手飛快連連朝着駱君搖抓了過去,駱君搖身形靈巧,轉騰挪移,手中匕首更是刀刀緻命,哪怕是斜斡雲也不得不小心應對。
幾個突然而來的人并沒能夠牽制住謝衍太久,不過片刻功夫那三個高手就被拍倒在地上跟餘沉作伴去了。
謝衍掃了一眼正被圍攻的駱君搖,眼眸微沉,身形一閃便到了跟前。
廣袖一拂,勁風猶若實質的利刃掃向了那幾人。
駱君搖卻趁着幾人避讓的功夫,淩空翻身,整個人橫掃出去,手中匕首直接送進了斜斡雲的胸口。
斜斡雲連連後退,雖然避開了緻命一擊,胸口卻也結結實實挨了一刀。
另外兩人見狀連忙一左一右上前攔在了斜斡雲前面,駱君搖輕哼了一聲,一刀解決了其中一人,對另外一人不管不顧再次沖向斜斡雲。
剩下那人想要攔住駱君搖,卻被一把從身後射來的刀穿透了身體,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斜斡雲捂着胸口的傷尚未站穩,駱君搖已經再次沖了上來。
“都住手!
”一個有些蒼老的聲音傳來,斜斡雲擡起的手一頓,暗暗松了口氣。
下一刻,他隻覺得心口一涼。
幽藍的匕首貼着他擋在胸前的刀身刺了進去。
斜斡雲猛地擡起頭來,驚愕地瞪着眼前容貌精緻美麗,眼神澄澈無辜的女子。
“你、你……”
駱君搖無辜地眨了眨眼睛,“手太快了,沒收住。
”
“……”
。
樂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