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苒收到戰報時,雙方已經開戰了。
而與此同時,收到命令的符燕升也向榆林發起猛攻。
就在符燕升出兵的前一天,武東明剛剛得知武骥在西安稱王,武骥派來的人,要求武家軍易幟,全部換成長安軍的旗号,武東明勃然大怒,雙方正在僵持,符燕升便出兵了。
病床上的武東明有心無力,隻能派武駒領兵迎戰。
此時的榆林,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那些身經百戰、經驗豐富的老部下們,全都和武東明的情況差不多,不是老邁便是傷病,而新一代大多都是與武骥一起長大的,武氏父子反目,武骥帶兵出走西安,這些年輕将領要麼當時便跟着武骥走了,要麼之後也去西安投奔武骥。
畢竟是親生父子,哪有死仇?
因此,這些年輕将領的父輩們得知兒子要去西安,不但沒有阻攔,反而認為這是遲早的事。
武駒身邊也有一群發小,但是這些人多是家中的幼子或者庶子。
這種情況在權貴圈子裡很常見,做為繼承人培養的嫡長子,他的身邊也是一群和他情況差不多的精英,除非他自甘堕落,家裡又管不了,否則沒有其他兄弟什麼事。
在武氏,武骥從小便是做為繼承人來培養的,而武駒不是,他好不容易有了立軍功的機會,可是初上戰場就被俘虜,受過屈辱,差一點連命都沒有了。
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他雖然早已成年,武東明也沒有對他寄予厚望。
而武駒身邊的朋友,也都是和他差不多的情況,總之,就是一群世人眼中的浪蕩子。
武駒是他們當中最有出息的,畢竟上過戰場,其他人連戰場的邊都沒沾到。
可想而知,武東明讓武駒領兵應戰,可是武駒能用的人卻寥寥無已,有經驗的是老弱病殘,年輕力壯的卻毫無作戰經驗。
這一仗,符燕升打了個寂寞!
他開始反思,是不是這陣子鞑子太消停了,給何大當家産生了錯覺,以為他太閑了,所以才讓他來榆林的?
但是符燕升也因此有了危機感。
他與武東明是同齡人,他從武東明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的兩個兒子沒入行伍,兩人都是官員考出身,現在全都去做知縣了。
符燕升做出決定,有朝一日,他像武東明這樣一身傷病,那他便卸甲歸田,跟着兒子去任上,種種花,釣釣魚,抱抱孫子。
就憑他的一身戰功,哪怕告老還鄉,也會受世人敬重,他的晚年一定多姿多彩。
他能放下,而武東明卻放不下,如今躺在病榻上還要憂心忡忡。
想想自己,又想想武東明,符燕升忽然很佩服自己當年的明智,他的兒子們其實都是自幼習武,然而,當年在晉陽,他還是決定讓他們棄武從文。
他的妻子死了,他不能再失去兒子。
這場仗隻用了三天,榆林城便被炮火轟開,武駒在一群老将軍的掩護下,帶着武東明逃往西安,符燕升沒有追趕,隻是按部就班收攏榆林周邊各州縣。
武駒帶着武東明行至甘泉,便遇到了武骥派來榆林的一隊人馬。
領兵的正是武骥的便宜嶽父何江,也就是何淑婷的義父。
何江原本就是武東明面前的紅人,否則當年也不會讓他駐守西安。
隻是後來兩家人因為何淑婷的緣故才變得生分。
現在看到形容枯槁的武東明,何江險些以為自己認錯了,眼前的武東明,隻是一個病弱的老人,哪裡還有昔日威風凜凜的影子。
其實武東明也隻有四十多歲,但是被傷痛折磨多年,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足足老了二十歲。
“大将軍,您怎麼變成這樣了?
”
何江落下淚來。
他對武東明是有感情的,沒有武東明,也就沒有現在的他。
武東明歎了口氣,自嘲道:“老了,不中用了,兒子又不成器,被符燕升打得全無招架之力。
”
何江恨恨:“何苒太狠了,連一點情分都不講,古人誠不欺我,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
武東明搖搖頭:“不能全怪何大當家,是犬子太不争氣。
”
他看向何江的目光飽含深意,如果不是何江,何淑婷也不會那麼容易就與武骥勾搭在一起。
若是往常,被武東明用這樣的目光注視,何江馬上就會跪下表忠心。
可是今天,何江卻理直氣壯地迎上了武東明的目光,他忽然發現,武東明非但并不可怕,反而有些可憐。
自此,武東明與武駒的榆林軍正式并入長安軍,而武骥與何大力初戰告捷,重整後的長安軍氣勢如虹,何大力軍隊後退百裡。
武東明住進了長安王府,見到了連話都說不清楚的武夫人。
兩人相視無言,都在彼此的臉上看到了無奈。
武東明說道:“這樣不行,不行啊,武骥是在作死,他以為他打了勝仗便能高枕無憂?
錯,都錯了。
他若是不稱王,何苒頂多就是教訓一下,現在他稱王了,何苒會滅了他,直到斬草除根。
武氏要斷送在他手上了!
”
武夫人亦有同感,她抖動着嘴唇,好不容易才迸出幾個字:“殺賤人殺”
多年的夫妻,即使隻是幾個字,武東明也明白她要殺的是誰。
是何淑婷,武夫人雖然病了,可還是念念不忘要殺了何淑婷。
武東明苦笑,現在的局勢,已經不是殺了何淑婷便能平息何苒怒火了。
他們動手太晚了,如果當初武骥執意要迎娶何淑婷的時候,他們便動手殺掉何淑婷,也就不會有今日之危了。
那時他們小看了何淑婷,以為何淑婷隻是一個沒有娘家依靠的女子而已,她最大的助力就是何江,可何江還是武東明提拔起來的。
以武東明夫妻的身份地位,不屑于殺死一個小姑娘。
可現在他們後悔了,沒想到一時的優柔寡斷,卻要搭進去整個武氏。
武東明想了想,叫來武駒,屏退身邊服侍的人,武東明對武駒說道:“你走吧,不要帶太多人,隻帶一百親衛便可,不要讓你大哥知道,待到安定下來,便娶妻生子,開枝散葉。
”
武駒豈肯在這個時候走,可是武東明執意讓他離開:“武氏危矣,隻有你走了,武氏才能有一線生機,聽話,走吧,走得遠遠的,娶妻生子,好好培養你的兒孫,任何一個氏族,都不會是一帆風順的,武氏自是也會如此。
”
這些日子,武骥很忙,雖然老父來了西安,他也隻見過一面,因此,武骥并不知道武駒不但離開,而且帶走了他們逃離榆林時帶出的金銀珠寶。
但是何淑婷卻知道了這件事。
何淑婷立刻派人追趕,武駒原本是想逃往隴南,隴南總兵蕭文遠是他的未來嶽父,他與蕭家女已經定親了。
可是身為長嫂的何淑婷當然知道他與蕭家女的親事,自是也想到他會逃往隴南,尋求蕭家佑護。
何淑婷派人往隴南而去,行至中途追上武駒,一場血戰之後,武駒僥幸逃生,身邊隻有不到五十人和部分财物。
武駒知道隴南是不能去了,即使他能活着逃到隴南,蕭家就真的還會維護他嗎?
以前他是武家二公子,而現在,他隻是一個千裡奔逃的人。
他思來想去,決定一路向北,過黃河,入大漠!
武骥并不知道自己的親弟弟險些命喪何淑婷之後,他回到王府,何淑婷便哭着撲進他的懷裡:“都是我不好,若是我能讨公爹和婆母的歡心,二叔也就不會遷怒于你,便是他可以打我罵我,卻不應該背叛骥哥你啊,他是你的親弟弟,是你最親的親人啊,骥哥,你太苦了.”
武骥的心沉了下去,武駒竟然在這個時候選擇了背叛!
父親為何沒有阻止他?
武骥怒氣沖沖去見武東明,質問武東明是否知道武駒逃走的事。
武東明看着盛怒中的長子,忽然感到陌生。
眼前的人,真的是他那個溫吞的長子嗎?
隻能說環境對于一個人太重要了,以前的武骥雖然也是前呼後擁,但是在榆林,他也隻是執行者,他手裡的權力,是武東明給他的,無論他做什麼,都要征得武東明的同意,否則,他便什麼都不能做。
然而到了西安,他卻真的是一人獨大,唯一對他有威脅的驚鴻樓也被鏟除了,無論是軍隊,還是各級衙門,全都是他的一言堂。
現在的西安,以後的西北,他就是這裡的王,享有至高的權力。
居于高位,手握重權,現在的武骥,早已不是以前那個在父親面前唯唯諾諾的好兒子了。
他是王。
“是我讓他走的,雞蛋不能放到同一隻籃子裡,武氏當然也不能全都留在這裡送死!
你若是還在乎武氏,便不要追究這件事。
”
武骥怔怔一刻,父親說得沒錯,無論哪個家族,在關鍵時刻都會這樣做。
可是他心裡卻很不舒服。
父親不信任他的能力!
父親認為他不行,不能維護武氏,所以才會讓武駒離開。
“爹,您認為武氏會毀在我手裡嗎?
難道您就不相信,我能将武氏發揚光大?
”
武東明笑意冷冷:“你是我的兒子,你有幾斤幾兩,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
武骥猛的站起身來,身體由于激動而微微擅抖,果然,父親果然是輕視他的,從來都是。
“何苒一介女流,她可以,我為何不可以?
”
見武骥忽然用何苒來和自己相比,武東明微微眯起眼睛:“你與何苒相比?
你怎麼配?
”
武骥面紅耳赤,父親竟然說他不配與何苒相比?
這是對他的侮辱。
“爹,您怕是還不知道吧,何苒是在戲班子裡長大的,她從小學的是那些下三濫的東西,呵呵,我們全都讓她給騙了,不,是世人都被她騙了,她是否真是何驚鴻的弟子,誰能證明?
但她是在戲班子長大的,卻是千真萬确。
”
武東明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像是不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這番話是你從何處聽來的?
何淑婷,是不是何淑婷?
武骥,你是瞎子嗎?
你不認識何苒?
還是你從來沒有見過她?
何苒是什麼樣的人,你不知道?
戲班子裡長大的?
呵呵,哪個戲子能提着蔡家子的人頭神不知鬼不覺來到我的書房裡?
哪個戲子能俘虜晉王,逼死開州王,逼着小皇帝南下的?
你自己說,若這一切都是一個戲子做出來的,那我們這些人,以及那周氏皇族,全都是笨蛋嗎?
連戲子都不如?
”
武骥啞口無言,但是内心之中卻仍對何淑婷說的話深信不疑。
“或許她曾經被何驚鴻收養,但您算算她的年齡,即使何驚鴻收養她,也不過就是一兩年而已,她在何驚鴻身邊的日子遠不及她在戲班裡的,她”
武骥的話還沒有說完,便被武東明打斷:“夠了!
我現在終于明白了,你為何有膽子稱王,想來就是因為你覺得自己比何苒出身好,來曆正,你覺得何苒能做的事,你當然也能做,所以你便稱王了,是不是?
”
武骥默然不語,父親還漏了一條,那便是,何苒是女子,而他是男人。
他不認為自己比不上一個女子,何苒隻是比其他人幸運而已。
武東明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力,哪怕符燕升兵臨城下的時候,他也沒有這種無力感。
他揮揮手:“你去吧,以後不用再來看我和你娘,我們一時半刻還死不了,你去忙你的事吧,放心,我們不會走,我們會留在這裡。
”
武骥還想說什麼,這時一個丫鬟進來,焦急地說道:“王爺,王妃吐得厲害,吃不下飯,您快去看看吧。
”
武骥大驚,埋怨道:“你們怎麼現在才說,大夫呢,有沒有去請大夫?
”
說到最後一個字,武骥已經在屋門外面了。
聽着漸漸遠去的腳步聲,武東明自嘲地笑了。
這就是被他寄予厚望的嫡長子,為了一個來曆不明的女子,撕毀盟約,将自己的父親以及整個家族置于危險境地。
武東明不知道後世史書中會如何說他,怕是要罵他是忘恩負義的奸佞小人吧。
他的一世英明,全都毀了。
武東明掙紮着想要站起來,可是剛剛起身便又跌坐在病榻之上。
這一刻,他終于看清現實。
屬于武東明的這一頁,翻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