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駱弈秋等人期待的目光,教谕最終歎息一聲道:“海右提學來了文書,稱爾等幾人不友同窗,不精學業,浮浪無行,不堪為擢優優貢人選,着令駁回。
并降等處理。
”
宛如一道天雷劈在頭頂,駱弈秋幾人懵在當場,其餘學生齊齊色變。
書院學制一向公平,擢優是大小考考出來的,上了名單呈交提學,再上呈國子監。
這種在地方學院學生中選出來的優秀學生,是屬于國子監的優貢生,可以直接入學國子監,并直接授官。
就算鄉試不利,前途也是保證了的。
然而如今一朝黜落,國子監大門關閉,而提學駁回前所未有,在本省提學那裡留下了惡名,鄉試還想能有好成績?
鐵慈倒有些訝異。
她之前在滋陽大街上和這幾位沖突,之後身份揭開,海右布政使拜會,她提出的幾個要求中,就有将這幾位黜落一事。
并非因為龃龉就壞人前途,而是監生可以直接授官,這種品行不好的學生,進入官場怕不就是媚上欺下的貨,鐵慈如何能允許?
隻是她當時下的指令,執行起來需要時間,她算着也該差不多了,方才才故意那般說話。
但也沒想到,就那麼巧,提學的文書到了。
倒顯得她鐵口直斷一般。
現在衆人看她的眼神裡明顯寫着“此人邪性”。
駱弈秋等人已經癱坐在地,爛泥般拉都拉不起,衆人同情之餘又覺得心驚,紛紛繞着鐵慈走,走開之前還不忘對着衛瑄做個揖以示歉意。
衛瑄素日裡因為弟弟,都是向他們賠禮,小心翼翼支應着,此刻第一遭得此優待,神情頗有些恍惚。
鐵慈将衛瑆交給她,衛瑆卻拉着她衣裳不讓她走,鐵慈蹲下身,看進他的眸子,道:“以後可以每天找我玩。
”
衛瑆這才放了手,鐵慈又看向衛瑄,道:“看你也不是甘于委屈之人,那就不要委屈自己和親人了。
有種人很賤,你越遷就,他越不知好歹。
”
衛瑄垂頭,半晌道:“是。
是我思量錯了。
”
鐵慈一點頭,便急着要走,衛瑄卻又道:“你是不是在尋你那兩個婢女?
我看見她們這兩天在給監院家幫忙。
”
鐵慈站在書院西北角的半閑齋前。
這裡就是教師的集體宿舍,大門進去一間一間的小院,監院和山長家相鄰,都住在最後一進。
山長經常出門講學,監院就是院務的實際執掌人。
經常住在前院值房,不常回家。
他的院子是這些師長院中最大的,此刻院門前十分忙碌,卻是正在将圍牆拆了,再建一個竈房,院内的幫工來了不少,鐵慈一眼就看見赤雪丹霜一個和泥漿,一個砌牆,灰頭土臉,滿身水漿。
一個婢子穿得幹幹淨淨站在院子中,呼喝着衆人幹活,過了一會又道餐堂快要開飯了,可以休息一刻鐘去吃飯,吃完再來。
便有三三兩兩的匠人幫工去吃飯。
鐵慈要看笑了。
這是讓人幹活還不管飯?
她等着丹霜赤雪出來,再問清怎麼回事。
然而那兩人并沒出來,肩并肩靠着山牆,從懷裡掏出餅子饅頭吃着,吃了幾口繼續幹活,竟然是十分賣力的模樣。
那婢子便走過來,笑着誇了兩人幾句。
鐵慈面無表情看着。
赤雪丹霜是她的大宮女,在宮中是有品級的,她雖無實權,終究是皇朝唯一繼承人,無比尊貴盡在一身。
她的大宮女,便是尋常三品官見了,也要相互行個禮。
這些百姓婢仆,連觸摸她們裙角的資格都沒有。
鐵慈并不想把階級觀念頂在頭頂時刻招搖,但也不能眼看着自己的人被人踐踏。
那邊赤雪便笑着謙虛,說想拜見夫人。
那婢子卻推脫,說夫人忙碌。
赤雪便又說自家公子若來了,還請夫人不吝賜見。
那婢子便矜持地一點頭,道:“放心,你們如此乖覺,夫人自然會照拂你家公子。
說起來,你們公子也很有福氣,有你們這樣為他着想的下人。
”
“我是很有福氣,但是你們夫人可能很快就要福氣不好了。
”
那婢子被突如其來的人聲吓了一跳,回頭就看見一個俊美少年走了進來,朝陽之下眉目燦然如鍍金,她忽然紅了臉,忘記了他方才說了什麼。
赤雪丹霜卻有些慌張地從牆上爬了下來。
鐵慈上下打量她們一眼,道:“這是做了多久的活?
”
赤雪掠掠鬓發,不動聲色将衣服上灰塵撣掉,才道:“公子,快到上課時辰了……”
“昨晚你們去了哪裡?
”
赤雪愕然看向那婢子,道:“昨晚我們請姐姐傳話,姐姐沒去說嗎?
”
那婢子不自然地轉開視線。
鐵慈頓時就明白了。
敢情昨天丹霜赤雪就被留在了這裡幫忙,她們托這婢子帶話,可能是找了些什麼理由,然而這婢子根本就沒去說。
所以她們根本不知道自己昨晚失蹤的事!
這兩個丫頭,知道自己需要和監院夫人搞好關系,好套問當年賀梓夫人死亡真相,就這樣瞞着她,來給這種人做牛做馬嗎!
她就這麼無能,需要她們這般給她兜攬着?
鐵慈氣得頭痛。
赤雪卻已經反應過來了,“昨晚您沒接到信息,可您也沒找我們……您昨晚出什麼事了!
”她嗅了嗅鐵慈身上隐約不散的血腥味,頓時變色,丹霜已經上前一步要查看,鐵慈一側身讓過,淡淡道:“你們主意大得很,就不必再管我的事了。
”
她說得平淡,丹霜赤雪卻如被火燙,下意識就要跪,被鐵慈眼神止住。
門簾一掀,出來一個婦人,慢條斯理地問:“外面吵吵嚷嚷地做甚?
活兒都幹完了嗎?
”
婢子行禮:“夫人!
”
鐵慈看那婦人,和她想象的尖酸刻薄模樣不同,那女子長着一張還算慈眉善目的臉,隻一雙眼睛細長微挑,邊緣吊起,看人時候太過用力,像是随時要從人身上摳出些三瓜兩棗來,摳得人不太舒服。
鐵慈接過丹霜手中還拿着的泥磚,往半截牆上一擱,撣撣灰,長腿一邁,便跨過了半截牆,往院子裡走,一邊道:“幹完了!
”
那婢子道:“哎哎你這外男怎麼不打招呼往内院闖!
”
鐵慈回頭,親切地一笑,道:“這院子裡幫忙砌牆盤竈的,不都是這書院裡的外男?
咋了,他們進得,我進不得?
”
監院夫人臉色一變,看一眼院子裡紛亂的人群,再看一眼周圍院子探頭探腦的同僚家屬,心裡也知道自己這招書院幫工給自己建房的事兒不大磊落,真要傳出什麼不好的話,于自己名節也有損。
便道:“這位公子,是書院的學生吧?
那也算是我的學生了,如此,咱們廊檐下說話。
”
“不敢。
”鐵慈取汗巾擦手,慢條斯理地道,“在下幼時師從文淵閣學士,如今在躍鯉就讀,上有尊親賀梓,近有海内大儒。
不敢冒認夫人為師。
”
監院夫人瞬間臉色紫漲,好半晌,冷了臉色,勉強道:“是我說錯話了。
公子如此尊貴,還是不要和我這樣的無知婦人多說了,便帶着你的婢子回去吧!
”
鐵慈面對她,笑了笑,攤開手掌。
監院夫人:“?
”
“幹活拿錢,天經地義。
我這一對婢子,青春妙齡,日常在我這裡,拿個針線我都心疼,卻在您這做那力氣苦活兒一天一夜,連工錢都沒有嗎?
”
“你……”
“怎麼,夫人沒這打算?
那您這是打算随意馭使學生婢仆,白拿白用白使喚嗎?
”
“我……這是她們自願的!
我可沒請她們來!
”
“哦?
”鐵慈轉向赤雪,“你們自願的?
表态過說不要工錢?
”
赤雪立即笑道:“這是說的哪裡話來?
昨日我們好端端在路上行走,不防便被這位姐姐叫了去。
說她們監院夫人需要人幫忙做點小活。
又說幫了忙監院會記得咱們的好。
錢的事情,這位姐姐沒提,我們也沒問,畢竟當時說的是做點小活嘛。
後來我們想着,既然不是小活,夫人總會安排上的。
”
周邊院子的太太夫人們漸漸聚集了來。
意味莫名的眼光将監院夫人籠罩着。
隻有隔壁山長家沒動靜,鐵慈聽見那邊還把對這邊院牆的窗戶給關上了。
監院夫人微微變色。
“看樣子夫人忘記了安排,或者不趁手沒有銀錢。
”鐵慈微笑道,“無妨。
你們兩個,便跟着我走,我們去前頭尋監院去要便是。
”
赤雪立即撕下一塊衣襟,掏出一管胭脂,道:“那這便将索錢書寫上。
隻是婢子文字不好,還需公子幫忙潤色。
”
鐵慈道:“我最讨厭寫文章,你且去,書院還怕沒有文章好的人?
你一路請教便是了。
”
赤雪便伸出她那被泥水泡得發白,已經裂出血口的手,将衣襟頂在頭上,準備一路招搖過市去了。
四面夫人們有竊竊之聲,鐵慈聽見有人低聲說:“這哪來的小子,主仆都這般厲害。
”
“聽說是那個葉十八,邪性!
”
“确實,連奴婢都這般狠辣。
”
“該!
那老虔婆今日你家牆根扒土,明日她家菜地偷菜,這圍牆定好的各家界限,她扒了豈不是占了别人家的!
老葛整日不着家,由得她越發放肆。
這回總算有人整治她!
”
哒哒哒腳步聲響,一直菩薩一般端着的監院夫人沖了下來,伸手要去抓赤雪,這要真給她這模樣沿路問過去,監院的臉皮就給放在地上踩,非得回來休了她不可!
鐵慈伸手一攔,那手臂鐵鑄一般,她向後一仰,正想着要不要狠狠心跌一跤,鐵慈卻已經向後一個踉跄,大聲道:“夫人你這是賴賬還要打人嗎!
”
監院夫人給這瓷碰得眼前一黑。
眼看赤雪轉身要走,急忙抓住鐵慈袖子,低聲道:“給錢,我沒說不給錢,你且别鬧了!
”
“那好,承惠十兩銀子。
”
“十兩就十……什麼!
市面上泥瓦工匠一日最高不過三百錢,你……你這是訛詐!
”
“原來夫人知道市面上泥瓦工價啊!
”鐵慈淡笑,“但是泥瓦工匠的價格如何能與我這兩婢比?
先别說她們當初百兩的身價,就說她們的技能,但凡詩書琴棋繡花中饋盤賬無所不能。
文能提筆成詩,武能上馬狩獵,這等人物,若是去賣藝,一日又能掙多少?
如今來給你做工,這其間損失你不該補償?
至不濟我們青春少女砌的牆,也分外美麗齊整,将來夫人您家來客,引至這牆前也可誇耀一番,成為你家一景。
這其間給您帶來的隐形好處,又不可以以銀錢估量了!
”
“……”
監院夫人一生吝啬,又以善于操持自矜,素來是個“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的精刁角色,今日卻被打開了新世界,才曉得“勒索”這兩個字,有十八種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