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前發黑,鐵慈嘴裡那些滑溜溜的話,仿佛成了硬生生的磚頭,将她的腦漿砸個稀爛,看那架勢,如果她不認,八成還有更多的話兒,勢要将她過往幾十年東摳西索掏摸出來的好處都給砸飛了。
她隻得抓緊了鐵慈的衣袖,躲着衆人看笑話的目光,壓下心頭惱恨,低聲道:“那……且進屋商量。
”
鐵慈等的就是這句話,撣撣袖子随她進屋,門一關,隔絕了外頭的視線。
監院夫人精神怏怏的,還在試圖讨價還價,“……五兩好不好?
但你不得對外說一個字……”
鐵慈盯着她,笑道:“在下很奇怪夫人日常打着監院大旗讨好處,但真的被我找上門,卻也不曾拿監院勢力壓過我一句。
”
監院夫人抽抽嘴角,硬撐着道:“老身還不至于那般下作。
”
鐵慈心中笑一聲,“哦,我還以為夫人與監院夫妻不和,無法拿他作勢,反而生怕他得知您這些事呢。
”
監院夫人神色更不自然了,“哪有的事!
”
她不安地挪了挪屁股,半晌卻忍不住道:“他日日在前頭為書院操勞。
月銀稀薄,偶爾還要接濟一些窮鬼。
家裡這攤子事,上下嚼用,不都是我操持……”
她神色沮喪地去摸銀子,鐵慈卻忽然道:“夫人竟然如此艱難,既如此,這銀子我便不要了。
”
監院夫人不防峰回路轉,頓時大喜。
“我隻想夫人幫我一個小小的忙。
”
“你說,你說!
”
“我聽聞我那早逝姑母早年和夫人頗有交往。
如今家裡想為姑母建一座供堂,需要一些她的遺物。
不知道夫人這裡可還留着?
”
監院夫人有些訝異,随即掉開眼光,“你大抵是誤聽了吧。
我和令姑母并無太多交往。
”
“姑母臨去那日,不是曾和夫人見過面嗎?
”
“哪有!
我那天就沒見過她!
我是在她死後才……”
監院夫人自知失言,蓦然住嘴。
“才什麼?
”
“才……才去幫忙處理後事啊!
”
“然後偷走了妝奁盒裡的步搖。
”
“你胡說!
那盒子裡才沒有……”
監院夫人再次頓住。
鐵慈對她敲了敲小幾。
“拿出來吧。
”她道,“難道非要我對外宣講夫人你曾偷走了我姑母的遺物,你才甘心?
”
監院夫人磨蹭半晌,才進了内間,拿出了一個盒子。
“裡頭沒什麼東西,就一個空盒子。
”
盒子是烏木鑲嵌螺钿的妝奁盒,不算貴重,卻十分精緻,隻除了一個螺钿有點翹起,似要掉落。
裡頭果然是空的,鐵慈卻知道,裡面一定有别的首飾,隻是都被這老太婆變賣了或者融了。
這盒子特别精緻,大抵她想留着賞玩,才保留了下來。
當初鐵慈離開山谷前,曾細細問過賀梓,夫人的遺物都有哪些。
賀梓一一數過,鐵慈便察覺,似乎少了一個妝奁盒。
遺物當中有妝奁盒,這是之前沒被發覺的原因。
但是賀梓說過曾經給愛妻送過的一柄步搖,夫人自盡的時候便插在頭上,那步搖很長,随葬的妝奁盒卻是一隻很小巧的盒子,隻能放一些耳環短钗。
無論是賀梓,還是趕來給夫人收葬的娘家人,都是男人,男人不會注意這些細節。
但鐵慈确定,既然是夫人珍愛的步搖,一定會有一個更大的妝奁盒收着。
那這個妝奁盒去哪裡了?
她知道女人很多時候,很喜歡在妝奁盒中藏一些小秘密。
所以想先找到這個妝奁盒,說不定會有線索。
當時賀梓家的院子,和現任山長和監院都相鄰。
在聽說監院夫人的行事作風,聽說她曾豔羨這支步搖後,她便想,有沒有可能,這個愛财如命行事沒什麼下限的監院夫人,會摸走這個盒子。
畢竟那時候剛出事,房内一定很混亂,夫人們作為臨近女眷,一定會來幫忙,這時候渾水摸魚,對監院夫人來說,再正常不過了。
所以她做好打算要來找監院夫人,隻是沒想到兩個丫鬟搶先鋪路去幹苦力,那就趁機敲詐監院夫人,再在她心疼錢的時候,放她一馬,求個解答。
她以求姑母遺物入手,監院夫人心虛,立即就慌了。
她随口說賀梓夫人死亡當日和監院夫人見過,監院夫人下意識否認,思路自然會被引到當日自己真正做的事上去。
兩句話下來,鐵慈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盒子拿到手,她不急着走,又道:“聽說夫人當初很喜歡去藏讀書,我姑母也喜歡去哪裡,你們曾相對論文過嗎?
”
“你姑母确實喜歡去藏,喜歡在那讀書寫字。
我是個粗人,我和她沒話說。
她一般在二樓,我隻在一樓。
對了,你姑母自盡那日,一大清早還去過藏。
”
看在十兩銀子份上,監院夫人答得很順溜。
“一個人去的嗎?
”
“一個人去的,出來的時候卻有人在她身邊,但我沒看清是誰。
”
“會是朱夫人嗎?
”
“朱夫人伉俪舉案齊眉,早晨都會親自伺候夫君洗漱早餐,然後再補覺。
她早上可不會出現在那裡。
”
“對了,夫人可知當年,誰最會臨摹?
”
“我不懂這些風花雪月的事兒了。
隻是這臨摹一技,在書院實在不算什麼新鮮。
大多數人都會,比如容麓川就善于臨摹名畫。
”
“會臨摹畫有什麼意思,要是我,就臨摹教谕的筆迹,給自己來幾個優異。
”
“你這法子算什麼。
當年山長還不是現在這溫潤性子,十分地不穩重,曾經學了賀先生的字,給他的好友回信,求娶人家的女兒,差點惹得賀先生夫妻不和。
後來被賀先生打了一頓……”監院夫人叨叨地說了一陣,忽然住口,道,“陳年舊事,無甚說頭。
”
鐵慈也沒有追問,随便說了幾句,怕監院夫人多想,猜到她在查賀夫人死因,便收聲告辭。
她不怕監院夫人把這事告訴監院。
又不是什麼光彩的事,真告訴了監院,監院為了名聲,少不得懲戒這老太婆,她沒這麼傻。
監院夫人雖然失了盒子,但盒子也不甚值錢,因此心中滿意,笑吟吟送人出門。
衆人還在圍觀等候,看兩人劍拔弩張進去,喜樂融融出來,都十分納罕。
那老太婆一向愛錢如命又得理不饒人,如今大出血還這麼歡喜的?
吃了這小子迷魂湯?
鐵慈又聽見有人說她邪性。
她微笑作揖告别,禮數周全,經過砌了一大半的院牆邊時,伸手輕輕拍了拍。
然後她帶着婢女揚長而去。
衆人無趣要散,監院夫人啐一口也要回屋,忽然一聲巨響,所有人駭然回身。
就看見剛砌的那面牆,轟然倒地,碎磚亂石,散了一地。
而監院夫人蓬頭亂發,一身灰土,茫然而立。
“……”
回去的路上,鐵慈在前面走,兩個婢女在後面追。
赤雪好容易才追上她,拉住她衣襟賠笑,“公子……公子……莫生氣了……”
鐵慈面無表情地看着她,赤雪被看得垂了頭,呐呐道:“公子……是我錯了,我想着公子您需要和監院夫人拉扯上關系,既然她找上我們,莫如順水推舟。
我怕這萬一得罪了……”
“得罪便得罪。
何須你們這般委曲求全?
還是你們對我沒信心,覺得我沒有能力解決問題?
”
赤雪肅容斂衽道:“是,是婢子想差了。
”
鐵慈這才斂了怒容。
她其實并不是真生氣,也沒覺得自己的臉面如何尊貴。
更不是在意兩個婢子自作主張。
隻是赤雪丹霜自小陪她一起長大,情同姐妹,是她心中極其重要的人,她不需要她們自我灌輸那種“主辱臣死,死而後已”的犧牲理念。
哪怕一點小事都不必。
她害怕這樣的事情習慣了,終有一日她們也會被這種認知推動着,在她不知道的時候選擇犧牲。
她甯可艱難前行,也隻要所有在乎的人好好地活下去。
丹霜走上來,遞過來一個熱騰騰的紙包,“公子,給。
”
上課鐘聲已經敲過,餐堂沒飯了,鐵慈本已經做好了準備餓肚子。
她有點驚喜地打開紙包,裡頭雪白喧軟的包子,豬肉大蔥餡兒,一咬流油。
“那老太婆對别人悭吝,對自己卻還不錯。
這是我趁你們吵架,在她廚房裡偷的。
”
鐵慈笑起來,開始分紙包裡三個包子,一人一個。
兩個婢子都沒推辭。
三人一人捧一隻包子,在初夏濃陰斑駁的樹下,滿嘴流油地啃。
少女們眼眸裡有帶笑的光,路過的匆匆的人們都忍不住多看一眼。
鐵慈啃完匆匆去上課,卻是已經遲到了,和講課的教谕在門口撞上了。
今早的課,是一直不算太受重視的算學一科。
朝廷科舉有明算一科,但是明算科一來對學生實力有限制,能學算學的人很少,二來科舉中以制舉為上,明算科低人一等,考上了的最初授官級别也低,隻有從九品下,因此除了真正喜歡的人,大部分人覺得這科目又難又無用,無甚興趣。
但是賀梓當年規定過書院學生的算術标準,他一直緻力于将學生教成通四書五經也通庶務的實幹型人才,算術不過,對于定級,擢優等等都有影響。
算術的老師是一位山羊胡子的老頭,看身上服色,比前兩位低一等,隻能算是助教,走起路來帶風,和三步一跨的鐵慈險些撞在一起,鐵慈趕緊讓路,老頭卻停下來,趕鴨子一般攆她,“遲到了還磨磨蹭蹭!
”
鐵慈看看自己的大長腿,對于磨磨蹭蹭這個詞很不敢苟同,她撒開腿就走,老頭眼前一花,人影便消失了。
講堂裡本有些亂,衆人不知在議論着什麼,看見鐵慈進來,聲音立止,陷入詭異的沉默。
鐵慈在一路向陽花一般的目光目送下走向自己的位置,對這種濃度很高的關注暗暗警惕。
本以為會有新的幺蛾子,誰知一路無事不說,自己座位下原本不平的地面已經被修理過,平平整整,桌椅都剛被抹過,铮亮透光,鐵慈一低頭,就能在桌面上看見左鄰右舍狐朦般伸長的脖子。
她一回頭,那些脖子彈簧般立即縮回,看書的看書,低頭的低頭。
鐵慈手指敲了敲桌子,她是無意識思考動作,衆人都驚得一跳。
鐵慈:“……”
昨日惡虎,今日鹌鹑,君等何故前倨而後恭焉?
自然是罵戰、老拳、死蛇、群狼之功。
山羊胡老頭進門來便道:“起來!
都起來!
青天白日睡什麼覺!
你們真是我帶過的最懶的一舍!
”
又唰唰唰發下雕版刻印的卷子,“給你們考一考,提神醒腦!
”
鐵慈剛想趴在案上休息一會,被唰唰臨頭的卷子砸醒的那一刻,險些以為自己那什麼,穿越了,穿到了當年師傅給自己講過的高中校園。
卷子從前往後傳遞,身邊的人都頂着黑眼圈在歎氣,老師在講台上砸粉筆頭,精準地點中每個偷偷罵他的傻逼。
山羊胡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看鐵慈,“你,葉十八是吧?
一來就雞犬不甯的那個。
别的我不管你,尊師重道這個理今兒我要仔細教你!
今兒這張卷子做不出,你别想拿别的來糊弄我,立刻便給我滾出講堂去!
”
鐵慈有些悚然,她見識過各種型号的大儒,就沒見過這種小辣椒型的。
展開卷子一看,周邊的同學都哭了。
“今有田廣兩裡,從兩裡。
問為田幾何?
”“注”
“有田廣十二步,從十四步。
問為田幾何?
”
“今有股四尺,弦五尺,問為句幾何?
”
“今有池方一丈,葭生其中央,出水一尺。
引葭赴岸,适與岸齊。
問水深、葭長各幾何?
”
“今有井徑五尺,不知其深。
立五尺木于井上,從木末望水岸,入徑四寸。
問井深幾何?
”
……
鐵慈抽抽嘴角。
旁邊有人偷偷窺視她。
賭局還沒完,都怕她再拿一個優異。
她把嘴角下撇,力争撇得真實又喪。
四面便有放松的籲聲。
山羊胡目光灼灼盯着她,得意一笑。
今日題目裡用了勾股,叫這狂妄小子哭着交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