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野震驚,“蕭家家眷,不是因為大逆之罪株連九族,被秘密誅殺了嗎?
”
最起碼整個盛都都是這麼認為的。
鐵慈平淡地道:“有人不想她們死,我欠着情,便得成全。
”
頓了頓,她又道:“不過有時候,死比活着容易多了。
”
她微微擡起下巴,看着院内蕭老太君哭罵哀求,看着一群士兵忽然沖進門,說發現了她們是逃走的大逆罪人,陛下大怒,着令立即流放瓊南,現在就得走。
然後那群衣衫淩亂的婦人小姐們驚恐地被從地上拉起,被胡亂披上麻衣,帶上鐐铐,螞蚱一樣鎖成一串,從後門帶出去,這就“踏上茫茫流放之途”。
鐵慈緩緩道:“她們會在艱苦無比的行路之中,找到機會逃走,但依舊因為缺乏生活經驗,再次落入風塵,然後再次被當地官府發現,又被抓住流放,再次逃走,再被發現……周而複始。
”
丹野慢慢轉頭看着她。
即使自認為早已心如鐵石,此刻他心間也不禁泛起濃濃寒意。
給人希望,再讓人絕望,再給希望,再絕望,将一個人的一生,都牢牢控制在手中,讓她不能死,也不能像個人一樣活,苦難循環,永無解脫。
這是何等悲慘的人生。
這是何等可怕的報複!
盛都事變中一些細節,以他的身份,也知道了個大概,因此他道:“因為蕭問柳?
”
鐵慈泛起一絲森然的笑意,“問柳用死來替她的這些好親人們掩飾,她的心願,我不能不顧。
但是她和我的仇,也不能不報。
”
反正,蕭家女眷,不會被殺,不會被流放,不會打入教坊司,她們會活着,會正常壽終。
但這壽長壽短,生活質量如何,是不是想這樣活,她一個受害者,還要替仇人考慮這個嗎?
别說什麼女眷無辜,父皇何嘗不無辜?
既然享受了蕭家帶來的榮華富貴滔天權勢,那麼自然該一起承擔罪孽和懲罰。
鐐铐之聲和嗚咽之聲都遠去,鐵慈道:“走吧。
”
簾子垂落,馬車轉身,一直恭謹地站在門邊的老鸨和小厮躬身相送。
她們隻知道有貴人指令她們這麼做,卻不知道緣由,也不敢問。
貴人今日親自來查看,那就打開門讓她看。
也不知道是哪位敢這麼頂風作案,皇帝陛下做太女的時候就下過旨意,不允許逼良為娼,違者重罰呢。
……
馬車向西而行,這回在一座樓前停下,樓體殘敗,處處焦痕,樓前冷落,已無人蹤。
丹野看牌匾,“凝芳閣”。
馬車旁有人走過,一人道:“又是一個慕名而來撲空的。
”
另一人道:“當初最熱鬧的凝芳閣,也不知道遭了什麼,一夜之間就敗落了。
聽說有一天晚上走了水,死了好多人。
”
當先那人道:“晦氣地方,快走快走。
”
丹野依舊不知道這破樓有什麼好看的,鐵慈卻已經命令馬車向前。
辘辘車聲裡,她道:“我剛回京時,聽說過凝芳閣,是從我母妃口中聽說的。
她說那裡胭脂最好,後來我知道這裡是盛都這幾年最紅火的銷金窟……可惜我當時沒能多想想,母妃一個深宮妃子,是怎麼知道凝芳閣的。
”
丹野道:“這裡是那些人的秘密基地?
”
鐵慈道:“探聽消息,互通有無,藏匿人手,制造毒素的大本營……當我反應過來,第一時間派人來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
先帝到底怎麼死的,現在是皇家秘辛,在天下百姓的心目中,皇帝是被遼東世子暗殺身亡,這消息傳出來的時候,多少慈心傳書迷崩潰痛哭,又有多少慈心傳七八九卷被抛入火中,但也依舊有一些妙辭社的鐵杆成員,堅持此事還有隐情,卻又拿不出證據來,隻能說慈心傳裡寫得如此情深意重,如何就能這般慘痛地背叛?
這理由蒼白無力,免不了被人笑,于是每日盛都都有閨秀被氣哭。
丹野當然知道内情,這内情讓人連安慰的話都說不出口——靜妃最後的封号是恭儀孝靜貴太妃,甚至都沒封皇太後,這非常不可思議,換成他朝禮部能死谏,但這一回,連最恪守禮教規矩的大臣,都未置一言。
丹野隻能手指爬啊爬,往鐵慈的方向爬,想要攀上她的肩,拍拍她的背。
換成以前,這動作說做就做,但現在,隻要他看見鐵慈的眼睛,就會不由自主心中一凜,那些忽然的沖動,奔湧的熱血,都仿佛瞬間冷了。
他的手指還沒爬到鐵慈身側,馬車忽然又停了,砰地一聲似乎什麼東西砸到馬車上,以至于車夫緊急停車,鐵慈向後一仰,丹野急忙伸手摟住她的腰,卻見鐵慈已經飛快掀簾,丹野隻得讪讪放下手。
簾子掀開,對面是一座酒樓,此時卻亂得不堪,滿地扔了酒菜雜物,這邊馬車剛停下,那邊一張闆凳就穿門而出,轟然砸在酒樓門前地上,險些砸到了趕車的夏侯淳的腳。
圍觀的人很多,裡頭怒罵的聲音傳來。
“什麼盛都名酒樓!
整日裡以次充好賣爛肉臭蝦的惡心玩意!
以為這盛都當真沒有王法了嗎!
”
摔砸之聲不斷,一群大漢神色冷厲走出來,将圍觀的人攔住不讓進去。
盛都府的官兵就在不遠處巡街,神色冷漠地遠遠看着,并不過去。
圍觀人群的議論聲傳入車内。
“……這是這個月第四次了吧?
”
“對,原本生意紅火的一個酒樓,也不知道忽然得罪了誰,三天兩頭鬧事,今天有人說吃到蟲子了,明天有人說算錯帳了,後天有地痞混混來滋擾,再後天盛都府來查說開店手續不完備,陌錢要上漲還要罰……總之,事端不休。
”
“看今日這模樣,不得好啊。
”
“我就是奇怪,都被鬧成這樣了,生意自然也沒了,好好的一個酒樓現在門可羅雀的,我要是主家,我就關店算了,開一天賠一天錢,為何還一定要死撐着?
”
丹野也有些不明白,卻知道今日所見所聞,一定都有其出處,便回頭看鐵慈。
卻見鐵慈凝望着那酒樓匾額,眼裡微光閃動。
丹野便也去看那匾額,在右下角不起眼處,看見了一個不大的銅錢标志。
酒樓裡忽然傳來一聲大叫,有人大叫:“打死人了!
打死人了!
”
衆人轟然一聲,都伸長脖子去看,看見一個人躺在店堂正中,頭破血流,這店中的掌櫃手中拿着一個算盤,驚慌失措,“不……不是我……是你們推我……我沒碰到他,我沒碰到他!
”
金鐵交擊聲響,先前還事不關己的盛都府衙役飛速出現,推開人群揮舞着鎖鍊奔了上去,一個頭目指着掌櫃厲聲喝道:“來人啊,拿下兇犯!
”
人群哄地一聲退開。
不多時,盛都府衙役五花大綁着掌櫃走出來,一群小二也被串鹌鹑一樣串着,衙役們一邊押解人犯,一邊罵罵咧咧,誰走慢一點,一鞭子就抽過去了。
旁觀百姓竊竊私語。
“今日盛都府怎麼這麼快?
”
“那是當然,就等着呢,你也不看看他家的匾額……”
“唔,潤瓷樓,有什麼不對嗎?
”
“看底下的标記。
”
“這個……萬錢錢莊旗下店鋪?
對了,萬錢錢莊前幾天不是因為一起群起惡意兌帳事件,元氣大傷嗎?
”
“哈,何止元氣大傷,遲早要滾出盛都吧……”
“為什麼?
”
“這你就不知道了,我家有遠親在盛都府,他說,萬錢,屬于遼東世子慕容翊。
”
“……難怪!
”
“要我說,弑君惡賊的店,怎麼能容他開到今日?
早該沖了!
”
“對,沖了!
”
一群百姓沖出來,有人撿起地上一塊石頭就沖掌櫃砸去,掌櫃哎喲一聲,頭破血流。
盛都府衙役也不攔,冷眼看着笑了笑。
百姓們更加興奮,鼓噪着湧上前去。
盛都府衙役幹脆放了手。
人犯在人群中被擠壓踩踏緻死,不也正好?
丹野沒有看場中情況,隻灼灼盯着鐵慈。
事發之後,鐵慈一直在殺戮和處罰,但是對于最關鍵的慕容翊弑君,她一言不發。
群臣有人提起,卻很快被攔住話頭。
因為遼東已經自立,敵對之勢已成,無論當日情形如何,遼東都是必須要解決的對象,對敵國追究弑君之罪,毫無意義。
而且鐵慈态度公允,這之後兵部上呈的一系列對遼東的軍事反制,以及調兵對狄一葦全力支持,都毫不猶豫,顯然絕不會以私情害公。
那又何必硬要揭陛下傷疤。
但是丹野很想知道,對于慕容翊,鐵慈到底是怎麼想的。
黑壓壓的人群将那可憐的一串人淹沒。
鐵慈連掀簾的手都不曾動彈一絲。
丹野正要舒一口氣,忽然見鐵慈放下簾子。
她道:“夏侯。
”
夏侯淳立即會意。
吸一口氣,跳下車轅,三兩步就到了人群前方,将那掌櫃一扯,同時喝道:“都站住!
”
他這一聲看似不高,卻如霹靂一般在人們耳中炸響,人們一陣嗡嗡嗡之後,不由自主停住腳步。
盛都府一個班頭走了過來,正要喝斥,夏侯淳手腕一翻,亮了腰牌。
那班頭臉色一變,急忙躬身後退,“見過大人。
”
一邊驚疑不定地偷看夏侯淳,心想這位指揮使大人是陛下親信,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夏侯淳道:“有罪便論罪,不得任百姓攪擾。
”
班頭躬身應是,卻又道:“大人,潤瓷樓掌櫃以算盤殺傷人命證據确鑿,更兼近期有許多不法事,數罪并罰,這樓少不得要關,這大牢,也少不得要坐。
”
衆人聽着都點頭,心想倒也不必自己懲罰,看盛都府這個态度,大牢一進,這些人定不能活着出去。
夏侯淳皺了皺眉,回頭看了馬車一眼,他不确定鐵慈态度,不敢做主。
馬車内,鐵慈稍稍沉默,對簡奚伸手。
簡奚取出一頂幂離,給她戴上,又為她披上大氅。
車簾掀開。
所有人目光都轉過去,看見不起眼的馬車上,被人扶着下來一個人。
那人修長纖細,看着是個女子,雖然幂離遮面,但瞧着風姿極好。
隻是太過單薄了些,立在這冬日薄雪之上,人似比雪更白更輕,轉眼便要被風吹去一般。
簾子再次掀開,丹野急急跳了下來,扶住鐵慈另一邊。
夏侯淳轉頭看見鐵慈竟然下車了,急忙趕回,正要行禮,被鐵慈擺擺手止住。
這細微動作被那班頭看見,臉色大變,一時有點腿軟,扶住了身邊同伴的肩。
鐵慈站定,目光掃過人群。
被她看過的人,都不禁心中凜然,人群很快便安靜下來。
鐵慈這才開口:“殺傷人命?
”
她忽然擡頭,對樓頂道:“墨野,你不是一向喜歡躲上面偷窺嗎?
方才到底是誰出手,你拎出來,我就讓你家主子不給你找母海東青。
”
“嘎”地一聲響,衆人隻覺得頭頂刮過一陣風,下意識皺眉眯眼,下一瞬聽見砰地一聲,睜開眼就看見地上栽了一個大漢,看那臉,好像正是先前說店家賣臭魚爛蝦鬧事的人中的一個。
衙役中有人不服氣,大聲道:“掌櫃殺傷人命,自有人證,憑什麼你讓隻鳥随便拎一個人出來,就說那才是兇手?
”
“就是,一隻鳥懂什麼?
”
“真是笑話!
”
“這鳥,還能比人聰明不成?
”
丹野聽不下去了,勃然道:“對,就比你聰明,因為那是老子的鳥!
”
這話說完,鐵慈看了他一眼,丹野茫然回望她。
鐵慈歎氣。
算了,當一百年的王,缺心眼還是缺心眼。
她道:“殺傷人命?
”
同樣的話又說了一次,夏侯淳已經懂了,快步進門去,片刻後拎着那受傷的人出來,那人滿頭是血,看着奄奄一息,夏侯淳伸手一掐,那人啊地一聲,猛地蹦了起來。
看那跳起來的高度,大可以再傷十次。
夏侯淳嗤笑一聲:“指甲大的傷口,裝什麼死!
”
那人讪讪站在一邊。
衆人到此時也便明白了,尴尬地面面相觑。
還有衙役不服氣要說話,那班頭猛地搗了他一肘子,快步上前,道:“把人放了!
”
“且慢。
”鐵慈道。
那班頭立即停步,躬身盯着地面,聲音幹澀,“請貴人吩咐。
”
百姓很少看到這些氣焰嚣張的盛都地頭蛇如此謙恭,啧啧稱奇。
鐵慈道:“你之前說這些人多有不法事,都是些什麼罪名?
”
班頭便輕聲說了幾個,都是些不算大的錯處。
看得出來,這家酒樓經營得已經非常小心,以至于被如此針對,也不過尋着些提不上嘴的錯處。
以至于百姓聽到後來,腦海裡不禁浮現“這也成?
”三個字。
竟然對這倒黴酒樓生出些憐愛來。
鐵慈聽完,道:“按大乾律,這些錯處,最重不過是罰金三百,予以申斥。
”
班頭低聲道:“是。
”
鐵慈立在薄雪之上,仰頭看着頭頂的匾額,淡淡道:“但是我看這裡不順眼。
”
衙役們和百姓都愕然。
這女子看着氣度不凡,一看就是貴人,出面以來的态度也像是秉公執法的态度,怎麼忽然來了一句這麼不講理的話?
鐵慈不理會,繼續道:“每人抽十鞭,趕出盛都,從此盛都,不允許他們踏進一步。
”
班頭:“……是。
”
“盛都所有使用這匾額的店鋪,一律照此處罰。
三日内必須逐出盛都,誰若怠慢一刻,殺無赦。
”
“……是!
”
不等衙役們動手,跟在馬車側的護衛便上前來,将那串鹌鹑按倒就地,取下腰間鞭子,當衆行刑。
鞭子在空中飛舞,霍霍之聲不絕,每一下都帶起慘叫和血肉。
百姓凜然,一時心緒複雜,心想看似主持正義,原來還是來洩私憤啊。
鐵慈站在當地,幂離紗幕微微拂動。
行刑完畢,護衛們将人拖過來請鐵慈驗刑。
掌櫃趴在地上,仰頭看着鐵慈,在雪地上給她磕頭,艱難地道:“多謝……姑娘。
”
鐵慈沉默了一會,道:“之前為何不走。
”
掌櫃輕聲道:“家主人嚴令,萬錢山莊的人,要留在盛都,替他看看一個人。
”
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
有人想說話,卻被這一刻莫名令人窒息的氣氛給壓住,不敢開口。
良久之後,鐵慈才道:“不走,受了這許多罪,現在後悔了嗎?
”
掌櫃道:“家主人說,如果有人問這句話,那就告訴她……他永遠不悔。
”
一瞬寂靜後,鐵慈緩緩道:“怎麼,還要賴着,死也不怕嗎?
”
掌櫃笑了笑,道:“不,小的看過了人,帶到了話,任務已成,也該回了。
”
鐵慈不再說話,轉過身去。
身後,掌櫃忽然輕聲道:“家主人說,如果有一日,人走了,但産業還請您留着,破船還有三斤釘,拾掇拾掇,說不定還能用。
”
鐵慈沒有回答,簡奚扶着她邁向馬車。
身後那人磕了一個頭,道:“家主人還有最後一句話。
”
“他永遠感激因和她相遇所獲得的一切。
”
“也請她一定要好好活着。
”
“隻要不死,終能相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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