紗簾微微拂動,四下無聲。
“臣說這些,隻是想告訴陛下,人世間的緣分,是最玄妙的事。
人世間的路,也最變幻莫測。
沒有走到最後,誰都不要先屈服于未定的結局。
”
紗簾内,鐵慈難得輕笑了一聲。
“難得。
”
難得什麼,她沒繼續說,大家都懂。
難得你沒挖牆腳,落井下石,煽風點火,添油加醋,趁機上位。
容溥也不生氣,坦然笑道:“我現在隻想陛下傷病早愈,還是當初那個意氣風發,指點江山的鐵慈。
”
鐵慈沒有說話。
别人都成了佳話,佳話的源頭卻成了孽緣。
容溥的心很真,可惜便是他自己也明白,回不去了。
死去的人活不轉來,死去的那個鐵慈也再回不來。
良久之後,鐵慈道:“還有什麼有意思的,好的,壞的,都說一說吧。
”
容溥微微猶豫。
鐵慈等了一會,在枕上詫異轉頭。
容溥看似柔弱,實則堅剛,畢竟是一個在自己家裡埋炸藥的狠人。
她從未見過他猶豫的模樣。
靜了片刻,容溥道:“也沒什麼别的。
就是前幾日一個商戶,沖撞了萬副指揮使和不青副都督,被不青下令抽了十幾鞭子。
”
萬紀和不青都是跟随鐵慈南巡的親信武将,後者更是丹野特意留在鐵慈身邊的人,現在任着飛騎營副都督。
聽起來很無趣的消息,鐵慈卻敏銳地問:“什麼樣的商戶?
”
萬紀和不青都了解她的性子,哪怕是出身西戎性情粗疏的不青,在外頭也從不敢仗勢欺人。
容溥頓了頓,道:“萬錢錢莊旗下的綢緞鋪。
”
一陣安靜。
容溥又道:“最近這家事端很多,聽說和瑰奇齋頗有龃龉。
受了些欺負。
”
倒蕭時兩家曾聯手對敵,盛都事變時也曾合力保護百姓,不想現在卻鬥得你死我活。
隻是萬錢山莊明顯處于下風,畢竟盛都上層誰都知道他家背景,而瑰奇齋則算是國師的産業,其間輕重,不可相比。
鐵慈一直沒說話。
容溥也不會再說,又撿了些事随便說了,然後便為鐵慈請脈。
請脈的時候,雲不慈進來了,看見容溥請脈便笑道:“大神醫,可瞧出陛下脈象如何了?
”
容溥起身行禮,道:“大師取笑了。
溥正想請教大師,陛下這脈象有些難解之處。
”
“嘿,你不要問我,我可不懂你們中醫。
”雲不慈擺擺手,将一個小盒子抛給簡奚,道,“收好了,一日三次,飯後溫水服用。
”
簡奚收好應是。
雲不慈道:“她的脈象沒有起色嗎?
”
容溥不想說這麼直白,委婉地道:“内傷漸愈,但經脈不諧。
”
雲不慈道:“如果沒有炎症了,脈象還這樣,我這藥吃了也無用。
心病還須心藥醫。
”
容溥實在有點受不了她鐵直的說話方式,岔開話題道:“國師靈藥,最近治好了不少重臣,大家都很感謝您。
”
雲不慈對鐵慈道:“說到這個,我慈,我要批評你了。
你說你朝中弄這麼一大群病歪歪的老頭子做甚?
幾乎個個都有高血壓糖尿病動脈硬化,至不濟也有腰椎間盤突出,為國盡忠了一輩子,都該退居二線了,你也該給人家放放假,别和個資本家一樣,讓一幫老骨頭天天996。
”
容溥:……為什麼我一個字都聽不懂?
鐵慈笑了笑,道:“師父,您該知道,老臣經驗足,經得起風浪,年輕人不是不給他們機會,但他們需要成長的時間。
”
容溥:……為什麼陛下一聽就懂了?
“年輕人推行國政才更有力,老天拔地的隻會瞻前顧後。
”雲不慈揮揮手道,“你自己就是個年輕人,我瞧着你忒有些死氣沉沉了。
我知道你傷心,可你不還有這些忠心臣子,愛戴你的百姓嗎?
當然,最重要的,你還有你師父啊。
”
鐵慈道:“對了師父,賀太傅及内閣上書,請立您為太師,您願意嗎?
”
雲不慈思考了一會兒,道:“誰讓我是你師父呢。
現在我不管你,誰管你呢?
”
鐵慈沉默了一會,笑了笑道:“多謝師父。
”
容溥施禮:“見過太師。
”
雲不慈揮了揮手,惆怅地道:“其實我覺得做尼姑更好啊……”
忽然一人風風火火闖進來,一把掀開紗簾就坐到了鐵慈床邊,伸手就去拽她,“鐵慈,起來,起來,别總在床上睡着,我剛學會那什麼自行車了,我帶你兜風去!
”
鐵慈給這混不吝的家夥拽得咳嗽起來,簡奚和赤雪都趕緊撲過去。
鐵慈擺擺手,平息了氣息才道:“丹野,你再這樣亂闖,我就下令烤吃了墨野。
”
殿外踱來踱去的海東青,“嘎”地一聲炸了毛。
丹野這才悻悻放手,看見自己把鐵慈深衣拽歪了,還好心地想要幫她撣平,手剛伸到鐵慈胸前,就被沖過來的簡奚啪地一下打了下去。
堂堂西戎王被吓了一跳。
赤雪急忙上前将應激小炮彈拉下去,對丹野行禮道:“大王,陛下現在還不能起身,更不要說……”
鐵慈忽然道:“更衣。
”
赤雪怔住。
容溥皺眉。
起床都艱難,怎麼還能坐那個四面透風的車子兜風?
他有點詫異。
丹野是個想一出就一出的,但鐵慈何等穩重,她也不是個自暴自棄的人,這段時間吃藥休養,從無怠慢,她應該對自己的身體情況很清楚,怎麼會忽然同意出去兜風?
他想到了什麼,眉頭微微一挑。
雲不慈倒是無所謂模樣,道:“出去逛逛也好,總悶着一樣不成。
”
赤雪無法,隻得給鐵慈更衣,披上厚厚大氅,大氅巨大的毛領幾乎将鐵慈整個的臉都埋了進去,赤雪給她束上衣領系帶時,看着她越發尖削的下颌,和比雪白的毛領還白上三分的臉,心中一恸。
已經傷愈,隻是最近很少在殿内伺候的丹霜走過來,要将鐵慈背出去,丹野一把推開她,彎身就将鐵慈抱了出去,“我來吧!
”
他将鐵慈抱出去,安置在自行車的後座上,脫下自己的披風,給鐵慈裹成了一隻胖熊。
赤雪追出來,又用長長的圍巾裹住鐵慈的臉。
鐵慈很有先見之明地伸手抓住橫杠。
果然丹野跳上前座,一蹬,車子就箭一般地蹿了出去。
鐵慈猛地向後一仰。
宮人們發出驚叫——不是鐵慈抓的快,就得滾地上了。
丹野這才反應過來,蹬慢了點,一路順着宮道往前殿方向走。
一路迎接着瞠目結舌的目光,不斷有東西落地聲響。
鐵慈攏在袖口,坐在自行車後座,仰頭看頭頂不斷掠過的天。
天是那個天,雲是那個雲,所有人都生活在同一片天和雲之下。
似乎很近,實則很遠。
風都被眼前寬厚的背脊給擋住,頭頂上海東青的鷹唳尖銳淩厲。
丹野在風中大喊:“你就不能抱一抱我的腰?
想掉下去嗎!
”
鐵慈笑笑,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丹野蹬得更來勁了,從承乾殿前招搖而過。
一群大臣剛剛議事完畢準備出宮,看見這一幕掉了一地眼鏡。
賀梓對着後座那頭熊看了半晌,問朱彜:“這是……陛下?
”
朱彜眯着眼睛,道:“看起來像兩個陛下。
”
“陛下這也太胡鬧了!
”段延徳匆匆趕過來,“她大病未愈,怎麼能這樣吹風!
不行,我得去攔着!
”
“風要能吹到她我算風赢。
”賀梓搖頭,“算了。
讓陛下散散心也好……朱彜,你發什麼怔呢。
”
朱彜沉默了一會,搖搖頭,沒說什麼。
方才看那男女騎車招搖而過,禁不住地恍惚。
沒來由地就覺得,這一幕,騎車的本該是另一個人才對。
有那麼一刻,他好像看見了俊美的少年在前方蹬車,衣袂飛揚的皇太女抱着他的腰,臉貼着他的背坐在他身後,不遠處承乾殿前,陛下和靜妃立在欄杆旁,含笑遙望。
他忽然就,濕了眼眶。
……
自行車一路滴零零地響,丹野一擡頭看見宮門。
宮門前方還有一輛馬車在等候。
丹野飛快地騎過去,在快要抵達馬車之前時伸長腿猛刹,昨日下了小雪,地上薄薄一層,他得大長腿在地上刨出一片雪皮,堪堪在馬車邊停下。
丹野放聲大笑,十分快活,轉頭要把鐵慈抱下來,鐵慈卻已經自己下來了,裹着大氅,将披風還給他,道:“不想大笑就不要這樣笑,怪難看的。
”
丹野笑聲猛停,摸摸臉皮子,沒說話。
鐵慈垂下眼眸,心想,他大概也忘記了,自從家變,被逐沙漠,他也再沒像以前那樣大笑過。
當初躍鯉書院的彼此,都已恍若隔世。
心裡明白他們都是變着法子寬慰自己,她微微一笑,拍拍丹野的肩,由等候着的簡奚扶上馬車,“走,陪我出去逛逛。
”
她開口,丹野自然沒有不依的,上了馬車就擠在她身側,和她說些西戎的事,說翰裡罕引水工程進展不錯,戚元思瘦成了人幹,還有很多西戎姑娘趨之若鹜,果然還是你當年說的對,這就是個看臉的世界……
車子停下,丹野探頭,愕然,回頭慢慢瞪大了眼,連聲音都變得古怪,“你帶我來青樓?
”
鐵慈道:“喜歡嗎?
喜歡就下去玩吧。
”
丹野屁股穩穩紮根,嗤笑道:“别鬧,我從來不沾庸脂俗粉。
”
鐵慈道:“也該立個王後了。
”
“難道你是要我從青樓選一個王後?
你這也太過分了吧!
”
“想什麼呢。
”鐵慈道,“隻是想起一件事,順便過來瞧瞧執行得怎樣而已。
”
丹野便不說話了,鐵慈看奏章,他也摸出自己的奏章來看,墨野每隔三日飛回去一趟,帶些政事回來,他前些日子日夜守着鐵慈,荒廢了不少國事。
兩人膝抵着膝各自看奏章,直到此刻,都恢複了本來平靜,丹野臉上飛揚浮躁神色斂去,聚起的眉峰攏着問政日久的王者之風。
簡奚坐在一邊看着這一對還很年輕的男女,想着他們的遭逢,想着這世上尊貴如他們,依舊不如意、不快樂、不自由,神色不禁微黯。
她轉頭去看院内,青樓的大門開着,裡面的人來來往往,也沒人管這艘馬車擋在大門口。
忽然爆發出一陣吵擾之聲,簡奚輕聲道:“陛下。
”
鐵慈擡頭,掀開簾子。
丹野也湊過去,正看見一群女子被驅趕到階梯之下,一個老鸨模樣的婦人叉腰站在前方,尖聲道:“管你之前是什麼夫人命婦!
到了我這裡,就是個千人騎萬人嘗的主兒!
不聽話,就打到你聽話為止!
拿鞭子來!
”
廊下站着的嫖客都饒有興緻地看着,這事本也正常,總有一些良家淪落風塵,抵死不從,青樓少不得軟硬兼施,要她們吃些苦頭。
隻是這種活計一般不會放在大庭廣衆下進行,今兒算是有眼福了。
還有人眼尖地注意到那鞭子是帶倒鈎的,一鞭子下去就會皮開肉綻,都不禁興奮起來。
也有人詫道:“不是,翠喜館這什麼眼光,怎麼這批女人當真還有三十四歲年紀的?
這也太老了!
”
那些女子都被綁住了嘴,一個個細皮嫩肉,一看就出身好人家,隻是有幾個年紀也太大了些,做這青樓女子的娘都夠了。
小厮鞭子漂亮地抖了一個鞭花,啪地一聲甩了下來。
便有人嗚嗚慘叫,跌落翻滾,哭喊聲撕心裂肺。
老鸨撇撇嘴,心想真是身嬌肉貴,還沒怎麼用力呢,往日裡調教姑娘,比這狠多了。
幾鞭下去,地上滾成一片,已經有人哭着喊别打了她做什麼都願意。
忽然裡屋的門被撞開,幾個更老的婦人沖了出來。
立即引發了一陣哭罵和吵嚷。
随即一頭霧水的嫖客們被清場,小厮們賠笑着把人送出來,卻并沒有關門。
丹野雖然看得滿頭霧水,也隐約明白今日來就是要看這一出的,道:“這是……?
”
鐵慈贊賞地看他一眼,心想西戎王主政幾年,果然有長進了。
她道:“你不認識也不奇怪……這是蕭家家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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