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南對皇太女的所有态度,是之前就定下來的方針,那就是表面尊奉,不斷挑事。
至于還有什麼更重要的對策,那是王府書房裡少部分人才能參與的機密,尋常官員無權知曉,隻是有些官員隐約知道,遊都司曾經說過,皇太女絕對到不了昆州。
。
。
這些年遊都司說過的話都兌現了,大家原本都深信不疑,覺得自己等人不會直面那皇朝最尊貴的女子,但出乎意料,皇太女還是到了昆州城外,而城外這些布置,也正在被一步步瓦解着。
更重要的是,跟随遊都司很久的人都察覺了,都司今日心情非常不好。
吃蜜餞速度都慢了許多,這許久才吃掉了半盒。
倒是遊衛南遊大人,癱坐在棚子裡,享受着童男童女的捶背焚香伺候,十分惬意模樣。
有幾個心細的官員,看見好幾次遊都司目光轉過去,看似在笑,眼神陰沉。
倒是遊公子,全無所覺模樣。
但這回昆州官員的後手,依舊是沒來得及給出去。
前頭出現短暫的寂靜和尴尬,很快百姓的注意力就被一群從皇太女車駕後湧出的人群所吸引,這些人依舊看起來是商賈裝扮,不過從衣着神情和所攜帶貨物來看,都是一些小商人,這些人一臉懵地看着前方攔路的人,當先一人摸着腦袋,用燕南口音濃重的官話道:“這是怎麼的?
攔着路作甚?
我怎麼在後頭聽說是不滿昆州加賦?
”
立即便有人不滿地道:“什麼昆州加賦?
昆州這麼多年可沒随意加過賦,這不是要供奉皇太女,建造行宮嘛。
”
“就是,不僅加稅,還加了徭役,要趕在三個月内修好行宮,那行宮修得啊,美輪美奂,天宮似的,那都是我們燕南百姓的血汗啊。
”
商販這麼一問,倒把百姓降下去的火氣又激了起來,七嘴八舌地吵嚷起來。
那商販愣在當地,摸了摸頭,道:“是嗎?
有這種事?
”
“那是自然,也不獨是昆州,不是說從黔州至燕南都增設關卡增稅了嗎?
你看樣子是剛回昆州,這一路過來,過關過卡,難道沒有被多收稅嗎?
”
商人愕然道:“沒有啊!
”
百姓忽然一靜。
“别說加稅,黔州那邊剛剛下了文,說黔州黃宜定幾州今年夏遭了水災,免了當年的錢糧賦稅;黔州往來行商一年内免過關抽稅;另外官府下令疏浚長庭湖,拓寬水道,征集民夫挑河,往年這些事多半以徭役沖抵,便是使用民夫,那銀子也多半很難到位,今年因為工程浩大,黔州境内長庭湖流域都要疏浚,這邊命令才下,那邊戶部就撥下了銀子,說是皇太女弄倒了黔州許多官員,抄家抄出了許多銀兩,皇太女直接下令不轉戶部,将這些銀兩轉為治河銀,今年的工錢給得豐厚,很多人聞訊要去呢!
”
商人看一眼昆州城,搖搖頭,“我是從離黔州最近的安當府入燕南的,走的多是小路,沒遇上太多關卡,卻沒想到黔州無事,昆州倒是苛捐雜稅逼得百姓鬧事。
誰逼的我不懂,但既然昆州進不得,我也不進了,我這小打小鬧的生意做不做也無妨,賺幾錢銀子還不抵長庭湖疏浚的工錢,這就去做挑夫去。
”說完将背着的大包袱往上扛了扛,竟然轉身就走。
他身後,應該也是一起來回黔州燕南兩地,做些轉賣的小生意的小商販,看着前方烏壓壓的人頭,搖搖頭,也說一聲走咯,去掙那工錢去,聽說沿江都搭了棚子,每日白菜豬肉米飯管飽!
百姓怔怔地看着那些人毫不留戀地走開,其中有些人因為經常走街串巷,還是大家都認識的貨郎,貨郎背着東西走了一段,回頭對着熟悉的人一笑,遠遠招手道:“王家大郎,不一起去?
你常說一把子力氣沒處使,昆州城内外能掙錢的好差事,都給那些買熟了官老爺的混子們占了去,日常還有各種抽丁役使要應付,一年到頭掙不到幾個大錢,現下就有出力氣就能掙錢的事可别錯過了。
像你這種精壯漢子,堤上的官老爺二話不說,一定要了!
”
那被喊住的王家大郎,臉上神色變幻,眼看認識的貨郎要走遠,腳一跺,喊聲劉家大哥等等我,我回家說一聲,打個包袱去。
就匆匆轉身跑走了。
他這一跑走,很多年輕漢子也動了心,日常在昆州城裡掙生活,幹些挑水賣柴收夜香掃陰溝跑堂打雜的事,競争頗大,還要上交不少保護費,虎視眈眈的人多,也未必幹得長久,想久一些就要給行目送錢,一年下來溫飽都難保。
他羨慕過這些貨郎,是辛苦一些,但多少有些餘錢落袋,如今眼看往日裡自己羨慕的這些小商販,毫不猶豫丢下生意去賺那個工錢,商人重利,若不是實在有幾倍的賺頭,斷然不肯丢下維生的活計。
這麼一想,那心思就活了,動了。
再被幾個相熟的街坊一招呼,更多人紛紛轉身,回去收拾行李去。
更重要的是,有更多人明白過來,昆州城這兩個月的加稅加賦,未必就是面前這位皇太女折騰出來的動靜。
否則一路南下,為何黔州未受其害,反而搞起了疏浚固堤的利民工程?
皇太女連治下黔州民生都考慮到了,有什麼道理反而要傷害需要收複的燕南及其百姓?
如果真的是皇太女下的令,燕南這些官兒,不忿皇太女,又自稱心系百姓,為何還會執行朝廷令旨如此不遺餘力?
該當義正辭嚴抗旨才對。
說到底,不過是上頭官兒們争權奪利,勾心鬥角,拿他們無辜百姓當槍。
百姓們看着那一地殷殷血迹,瞬間心灰意冷。
前方車駕裡,簾子掀開,隐約一人輕聲道:“孤行走天下,自海右至永平至西戎至燕南,不敢說陋室庶馐,克己自苦,向來也不會比别人多占了一分去。
戊舍六人間住得,西戎沙漠草屋住得,永平大營臭氣熏天的帳篷也住得。
倒也不至于到了燕南,反而要行宮才能睡得着。
”
官道上人群陷入了沉默。
多少都知道慈心傳,燕南這邊雖然不許刊印,茶館酒樓也不許說書,但誰沒個三姑六姨往來親戚,皇太女那些書院軍營的經曆,可沒聽說過仗勢欺人拿喬做派。
簾子後那人又道:“行宮,誰建的誰住去。
不敢住,就還之于民。
”
百姓嘩然一聲,這算是明白打臉燕南百官了,都紛紛回頭看,數千人齊齊回頭,官道之上宛如層波疊浪,露出躲在後頭臉色各異的燕南百官來。
然後便有人笑一聲,當先出來是個儒生,彬彬有禮一揖,毫不猶豫走開。
書生文人走了一大半。
然後是百姓,呼啦一群一大片,沒那麼斯文講理,走老遠了回頭呸一聲。
最後是城内商賈富紳,也是和官府聯系最緊密的那一幫,不敢說什麼,神色尴尬,卻也悄沒聲地溜了。
東宮那位侍講望着百姓散去如兵敗山倒,捋着胡須笑眯眯。
深感佩服。
之前皇太女一路疾行,卻在黔州境内行路緩慢,不急不忙,還留下了蕭雪崖的大軍專程處理黔州武備,不惜大動幹戈地換将黔州,問罪黔州文官系統,所謂“未動燕南,先治黔州”。
當時他覺得這是皇太女為自己掃清後路,是無奈之舉,但此舉利弊皆在,未免給了燕南更多的輾轉騰挪餘地,也給了燕南更多的攪風攪雨的機會,隻怕會平生事端。
到頭來事端是有,卻也沒阻攔得住皇太女,精心準備今日這一場,想要将太女攔在昆州城外,倒反手給太女将了一軍。
老先生把大棒柱着當拐杖,笑吟吟看着遊氏父子袒露于散去的人群之後,正整束衣冠帶着燕南百官上前來。
人群如流水分開兩邊,萬紀忽然上前幾步,揚聲道:“各位父老鄉親且莫離去,不如跟随殿下入城,稍後說不定還有好戲看。
”
遊筠站定腳步,這下連他都怔了怔。
在城門的安排也就這樣了,既然已經被逼得出面迎接,那自然不會再有什麼事端。
那所謂的好戲是什麼?
是皇太女的嘲諷?
還是?
但無論如何,好不容易驅散了人群,為什麼還要把人聚攏來?
事出反常必有妖,遊筠回身向一個親信使了個眼色,那人悄然返身離去。
百姓被叫停,也十分詫異,但是有熱鬧可看總是好的,當下散開跟在皇太女儀仗兩邊,之前忙着堵路,還沒能好好看看太女儀仗的威風呢!
燕南布政使一直由燕南王兼任,按察使司和遊筠在車駕前長揖到地,“燕南按察使糜光善、都指揮使司遊筠,率昆州諸員,見過太女殿下。
”
除了在場官員,很少有人注意到,這兩人沒有稱臣。
簾子後的鐵慈聲音淡淡:“雖然燕南新王未立,但似乎也應該是世子前來迎接孤。
”
百姓微微有些騷動。
聽說過女世子和太女殿下曾同在書院求學,關系不錯,這還是女世子剛回來的時候,從王府傳出來的,如今太女一到昆州就問女世子,關系果然不錯。
遊筠恭敬地道:“回禀殿下,女世子因為出嫁在即,按我燕南規矩,出府不祥,隻能在王府待嫁并待駕,特囑托我等好生迎接伺奉殿下,并托我等向殿下緻歉,失禮之處,還請殿下海涵。
”
鐵慈嗯了一聲,遊筠笑眯眯看着車駕,等她問遊衛瑆。
鐵慈卻沒問,隻嗯了一聲,漫不經心,“既如此,頭前引路。
”
燕南諸臣齊齊臉色一變。
竟然把燕南實際主人,權勢煊赫的遊都司當做奴仆使喚,讓他帶路!
這是羞辱!
太過狂妄!
騷動聲裡,鐵慈頭也不擡。
都撕破臉皮了,還給你臉做啥?
自然趁着你還想裝,拼命作踐你咯。
遊筠卻是好脾氣好城府,除了一開始目光一閃,竟然連笑容都沒變,輕巧地一個轉身,伸手一擡,“榮幸之至,殿下請。
”
車駕緩緩啟動。
遊筠帶着燕南百官人人步行于前,百姓圍在四周指指點點,很多官員面皮紫漲,隻覺得今生從未曾受如此奇恥大辱。
遊筠神色如常,目光在街邊掠過,親信站在街側,對他輕輕搖頭。
遊筠微微一笑。
他本就不信,在自己控制下的昆州城,初來乍到的皇太女能翻出什麼天來。
她赢了一局,就以為勝券在握,所以想看他的好戲?
那就來吧,看誰看誰的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