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盡的念頭剛一掠過馮桓腦海,他忽然發現腳步聲又響了起來。
這回的腳步聲和先前不同,不再忽遠忽近,沉重,響亮,仿佛就在頭頂。
。
。
這念頭剛一閃過,下一刻轟然巨響,整個天都像塌了。
馮桓愕然擡頭,就看見頭頂如大殿藻井的穹頂從中心位置開始龜裂,裂痕閃電般向四面八方擴張,其中一道裂痕裡擠出無數黑壓壓密密麻麻的老鼠,越湧越多,比先前那蟲棺壯觀許多,一條裂痕裡則盤繞絞扭無數小蛇,翻滾沸騰如熱鍋,馮桓看一眼便渾身發麻,趕緊将目光轉開,另一條裂縫裡比較清爽,露出一截青白的肚腹,輾轉扭動間隐約可見斑斓的花紋,還有一條裂縫裡隻看見一條巨大的鋼鐵般的尾巴,宛如鐵鞭,一鞭一鞭地甩打在裂縫邊緣,在這些蛇蟲鼠蟻的拱動之下,穹頂上裂縫越發裂如闊口,塵土碎石簌簌而下,而馮桓已經看傻了眼,一時竟然想不到去躲避,忽然一隻手伸過來,将他一拎,往角落掠去,躲過了忽然落下的一塊大石,馮桓回頭,隻覺得比剛才穹頂忽裂還讓他驚駭,拎住他的竟然是他以為早已被毒死的慕四。
不僅是慕四,那些一起進墓的黑衣人和護衛們也紛紛起身,掠到牆角處躲避。
馮桓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們,轉頭去看已經躲到對面的李蘊成,李蘊成隔着煙塵輕輕撇了撇嘴,道:“這就是我方才沒說的的二來。
”
二來,他覺得這些護衛和掘墳高手,死得似乎太容易了。
他不信他們毫無防備。
不信皇太女既然派他們來盜墓挖屍,會一點都沒考慮到燕南王墓裡可能有的毒物和機關。
所以這确實是他沒攔馮桓的原因之一,但也不是完全不忐忑,隻是一路以來跟随皇太女,他看清楚了很多事,不妨大膽賭一賭,如今事實證明,他賭對了。
馮桓擡頭看着頭頂,裂縫被這些毒物不斷擴大,但是裂縫一開始是怎麼來的呢?
直到頭頂再次傳來轟然一聲。
像是有天人在頭頂跺腳,整座山陵都在震顫。
确實有人在跺腳。
豁喇一聲,穹頂正中忽然徹底碎裂,整座墓室都在搖晃,連着的幾條深長裂縫也就徹底崩開,碎裂的穹頂中心,隐約一雙麻鞋一閃。
然後那些蛇蟲鼠蟻就啪啪啪地掉了下來,更糟糕的是,這一跺腳簡直有天地之威,墓室地面也随之塌了半邊,一處塌陷正好在馮桓腳下,他腳下蓦然一空,而此時慕四正擡頭招呼衆人趁上頭塌陷出墓室,沒有顧得上他,馮桓哧溜溜向下滑去,本來沒覺得有什麼,墓室之下不就是地面呗,結果眼角餘光一瞥,卻發現墓室之下居然還有一層,就是個巨大的池子,池子裡半黑半白的厚水流動,閃耀着詭異的藍光,隐約還浮着許多白色的東西,哪怕轉瞬之間看不清,也能讓人直覺詭異不安。
馮桓心中一寒,拼命在地上抓撓可以抓住的東西,心想難道和這王墓有緣,逃過了被悶死的命,最終還是要陪老燕南王永遠睡在這裡?
下一刻他忽然抓住了什麼東西。
不算很柔軟,卻有些溫暖。
馮桓愣住,身子挂在半空,手指卻莫名其妙地蹭了蹭自己抓住的東西,有點糙糙的,這一霎的手感簡直如驚雷劈在頭頂。
他忽然想起之前在魃族深谷裡某個露水未晞的清晨,他光着上半身打呼,一雙手撿起被子改在他身上,手指上硬硬的繭子蹭着了他的下巴,他翻個身,把那雙微糙的手拖進懷中,懶洋洋地說,阿吉陪我再睡一會。
又或者是某個月明星稀的夜晚,他在小溪中洗澡,那個女子坐在溪邊縫補着衣裳,兩隻豬婆龍一左一右蹲坐如門神,他會指着後背道,阿吉過來給我搓背,你手糙,蹭癢最舒服了。
那女子就丢下衣裳過來,一掌拍在他背上。
這些往日裡他從不會放在心上的小事,以為自己早已忘記,然而今日墓穴裡,隻是那麼輕輕一觸,他便知道那是誰的手,他還知道食指指根的繭子比其餘指根下要薄一些。
這些念頭隻是一閃而過,那隻手微一用力,将馮桓拖了起來。
有人接手了馮桓,将他往上一抛,馮桓一陣頭暈目眩,下一刻掉入一堆軟軟的東西裡面,那手感還是無比熟悉,換成以前他會驚叫昏倒,經過當初魃族的鍛煉,承受度已經強了許多,趕緊一個翻滾,滾出那些蛇蟲鼠蟻堆,又有人将他拽起來,嗤笑一聲,道:“阿吉家的廢物!
”
然後他又被扔出去,扔到另一人手中,那人一推,聲音嬌嫩卻沒好氣,“背叛阿吉姐姐的臭男人,給我做甚!
”
倒黴的馮桓昏頭脹腦又給推了一個踉跄,撞到了不知是誰,這人拎着他的後頸衣領,毫不客氣一抛,道:“走開!
白眼狼!
”
馮桓呼地一聲又飛了出去,像個氣球一樣被這群人推來扔去,看得一旁爬起來的李蘊成目瞪口呆,馮桓什麼時候得罪了這麼一群人?
也不知道是誰又推了馮桓一把,這回他栽入一個懷抱,氣味熟悉,說不清是花香草香,十分幹淨,馮桓曾經很多次疑惑,整天和毒物為伍的人,為何沒有染上那些腥臭的氣息,卻不知道那姑娘每日裡忙完那些氣味難聞的毒草毒蟲,都要在深夜用藥草再泡上整整一個時辰,泡到皮膚發皺,渾身發抖。
馮桓做好了被更快更狠推出去的打算。
他确實被推了出去,這回卻很快站穩,有人扶住了他,他擡頭看見慕四,再回頭,看見阿吉已經轉身走入了人群中。
看背影似乎瘦了許多。
此時馮桓才來得及看四周情形,駭然發現這裡竟然是他們下去的那個山頂,現在山頂已經面目全非,地上多了一個比他們之前挖下去的洞還要大幾倍的大坑,樹木折斷亂草紛飛,整個山頂幾乎都被夷為平地,四面站着好些魃族的族人,男女老少都有,各自面色平靜地盤弄着肩膀上的毒寵,在更遠一些的地方,則站着容顔清豔有點雌雄莫辨的那位整個魃族的叔公,依舊拿把梳子梳他的如水長發,雪白手指上蘭花一般的螳螂宛如一枚精緻的戒指。
馮桓目光落在他寬袍下的麻鞋上,鞋幫上沾着些灰土。
就是這雙鞋,剛才一腳踏裂了山頂,生生王墓主墓室的穹頂踏碎,讓他們在斷龍石落下之後,還可以破頂而出。
馮桓和李蘊成這才曉得皇太女的後手在此。
魃族那些苦不能白吃,來過自然要做生意。
很少有人知道,燕南王墓的設計,有魃族參與,裡頭的毒河蟲棺,都出自魃族族人之手,所以這一處陷阱并不出奇,毒物卻遍地都是的王墓,對于魃族人來說不算難事。
鐵慈之前就聽說燕南王墓建造時不僅有能工巧匠,也融入了一些燕南當地才擅長的毒蠱之術,後來見魃族和遊氏父子有聯盟關系,自然能猜到魃族參與了王墓建造,所以這也是她和端木合作的項目之一。
遊氏父子和魃族合作隐秘,卻沒有斬草除根,一方面是魃族用毒強大,居處隐秘難進,很難處理幹淨,另一方面也是遊氏父子深知端木的強大和重誓,遊氏父子曾有恩于端木,相信這位曾經的天下第一人不會背叛誓言。
可誰又知道端木内心處的執念所在,強到了可以為其背誓的程度。
慕四看着那位麻衣男子,眼神裡滿滿忌憚,他見過這人凝江煮海,漫步冰河的神奇手段,之前按照鐵慈吩咐去魃族聯系這位時,根本沒敢奢望能将這看似溫柔其實脾氣乖戾的高人一呼便至,可是鐵慈當時随手拿了一封信給他,輕描淡寫地說拿信去就好了。
慕四看一眼信封,但是就想呸她一口,對上那位怪物,皇太女自己的親筆信都未必有用,拿一封那個萍蹤小丫頭寫的家信,能有什麼用?
更不要說萍蹤的字難看無比,看一眼就讓人心頭煩躁的那種,鐵慈真的确定端木不會一看就火冒三丈,把信使先給宰了?
但慕四沒敢呸,這事兒若傳回遼東,估計要給那些屬下瞪掉眼珠,這世上還有慕四不敢做的事?
他不是連世子都敢欺負麼?
說真的,慕四真的敢呸慕容翊,卻絕不敢呸鐵慈。
呸慕容翊他也不過是下次欺負回去,呸鐵慈慕四敢肯定他和慕容翊這輩子兄弟情義也就到了盡頭。
他隻好接了信去魃族,路上也曾悄悄看了信,萍蹤那所謂的大高手,寫起信來不如三歲小兒,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從外公最近去後面比較多到外婆的胭脂好香到老妖怪屋子裡那個怪人和自己打了一架,教會了自己如何調和冰火之氣,到發現小蟲子好像和小姨屋子裡的某個姐姐看對了眼……看得慕四頭昏腦漲,不知所雲。
他看來看去,實在不明白這樣東拉西扯的家信,為什麼要給端木看。
到底哪一點能打動這個誰也幹不過的老妖怪?
但是主子下了命令,就必須要做,慕四抱着必死的心在谷底求見,按照慕容翊囑咐将信放在石壁之前,按照鐵慈囑咐,對着石壁大喊:“叔公,之前的話你不信,如今證明來了。
既然我能證明,你就該履行承諾了。
”
說完這句莫名其妙的話後,他就離開趕路了。
其實慕四沒敢奢望能請來人,但事實上魃族來了,那個神秘高手也親自來了。
慕四在這裡苦思冥想,猜測着信是不是有夾層或者有暗語,反正他永遠也想不到,信就是信,萍蹤按照鐵慈要求隔段日子便隐晦地彙報皇宮情況,而信筆遊缰的萍蹤,每封信總愛寫一寫那個住在太後宮裡,總愛裹着一身黑袍,見不得光其實卻很喜歡陽光的家夥。
寫一寫就夠了。
山腳下鳴镝聲響,底下駐軍被這驚天動地的聲勢所驚,都從四面八方往山上趕來。
但很顯然,魃族并不喜歡打架,都飛快地往山深處撤退,騎蛇的騎豬的騎狼的,走得那叫一個狼奔豕突群魔亂舞。
端木身形一晃便不見了蹤影,馮桓被裹挾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地爬着山路,時不時轉身看一看走在最後的那個人影,阿吉卻一直沒有看他,日光之下正面相對,馮桓發現阿吉果然是瘦多了,連顴骨都高高凸起,眼下青影沉重得像兩抹墨汁。
馮桓的腳步,這下徹底走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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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新年快樂。
然後這是我最後的存稿,正好到除夕。
這段時間我一直很忙,一連串的事情,長途趕路、去外地過年、接收新房并辦理水電燃氣種種瑣事,放假期間帶孩子,以及還有些事要處理、年後依舊要趕路回去,開會,新收的學區房精裝修裝成了狗屎需要重新弄……算來算去,從一月中到二月底,都沒有多少時間寫文,不能保證穩定更新,所以在這裡先請個假,過年期間肯定要停更,之後會停多久,什麼時候恢複更新,我自己現在也不知道,要看我的時間和精力,反正能寫我就更。
所以大家這段時間随意些,有空就上來看一下,有就看着玩玩,沒有也别罵我。
我十幾年連載,幾乎從沒有過大面積停更,尤其今年這本原本存稿史無前例的肥厚,本不該發生這種情況,但計劃沒有變化快,去年底諸多不順,心緒煩亂,二十幾天沒有寫文,耗盡了最後的存貨。
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需要顧及的事務太多,寫書漸漸變成了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感謝大家理解,鞠躬,再次祝大家新春愉快,虎年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