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風宴上,觥籌交錯,王府中的女眷們飲着清香的梅酒,用着滿席的佳肴,不時交談着,言笑晏晏,好不熱鬧。
而衆女眷的中心自然是世子妃南宮玥。
已經一炷香多了,侍立在一旁的梅姨娘局促難耐地扭動着身子。
其他姨娘不由地看了她一眼,這梅姨娘是喬大夫人送進來,雖打着伺候夫人的名義,可真正的用意,誰都心知肚明。
想當年,夫人沒有被禁足的時候,她們每日可是都要立上足足五個時辰的規矩呢,現在才不過一柱香罷了,她們就不信她是站不住了,哼,不過是想恃寵而嬌罷了。
梅姨娘調整了一下站姿,扶着額頭,柔弱的身子地晃了晃,好像随時要倒下似的。
她每隔一會兒功夫就荏弱地搖晃着身子,一次,兩次,三次……席面上自然有不少女眷也看到了,暗暗地交換了一個眼神,都是不動聲色。
席面熱熱鬧鬧地繼續進行着,半個時辰後,丫鬟們撤下了席面上的碗碟,又奉上了熱茶給主子們消食。
南宮玥拿起茶盅,輕啜了一口,這才轉首對坐在她左手邊的衛氏道:“衛側妃,母親近日纏綿病榻,以緻新來的姨娘疏了規矩,委實不成體統!
衛側妃,隻能煩擾你辛苦一下,每日讓那新姨娘去你院子裡立兩個時辰的規矩吧。
”
梅姨娘一聽,嬌憨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難以置信,脫口而出道:“世子妃,我可是王……”
“大膽。
”鵲兒輕斥道,“世子妃面前,姨娘該自稱奴婢,按王府的規矩,姨娘一會兒自去領五手闆。
”
梅姨娘咬住下唇,似乎很不服氣,就連雙眸也暗淡了幾分,顯得楚楚可憐。
南宮玥慢條斯理地說道:“……勞煩衛側妃再指派個教養嬷嬷過去。
”
衛氏早就看到了那梅姨娘沒規沒矩的輕浮樣子,隻是,她素來低調,故而沒有開口訓斥。
既然世子妃提出,她立刻就欠了欠身道:“世子妃說的是,妾身一定好好教教這梅姨娘規矩,也免得丢了王府的臉面。
”
南宮玥點點頭,含笑道:“今日這茶香鴨的滋味不錯,王府裡可是新來了廚子?
”
衛側妃笑着迎合道:“世子妃您說對……”
誰都沒有再理會一個區區的姨娘。
這一幕,席間衆人皆看在眼裡,不禁暗道:世子妃不愧是世子妃,哪怕是近來頗為得寵的新姨娘,也不給一點兒面子。
接風宴平靜無波的結束了。
等散席回到院子後,南宮玥已經完全不想動彈,不一會兒就沉沉地睡着了。
百卉和畫眉一早來當值的時候,南宮玥還沒有醒,安娘一見到她們倆就眼睛一亮,趕緊把她們拉到了一旁,壓低聲音問道:“怎麼樣?
”安娘一直都牽挂着這件事,偏偏昨日一回來,這倆丫鬟就被世子妃遣走了,她又不方便直接問世子妃……
隻是三個字,沒頭沒腦,但是百卉卻聽懂了,一旁的畫眉也聽懂了,面上起了一片飛霞。
百卉面色如常,點了點頭。
這個一點頭,安娘懸在半空的心就放下了,雙手合十地拜了拜,嘴裡嘀咕着:“可要保佑世子妃早日懷上世孫啊!
”
自打世子爺和世子妃大婚後,安娘就一直提着心:最初,是怕世子爺年輕沖動,管不住自己,世子妃又還小,太早圓房對世子妃不好。
沒想到世子爺委實是有個有心的,耐心地等了一年多……待到世子妃好不容易及笄了,偏偏世子爺又出征了,圓房的事也隻能先擱着。
總算這一次,事成了!
這下,等世子妃誕下麟兒,自己也就可以徹底放心了……不對,自己還要幫着照顧世孫呢!
安娘看了看百卉和畫眉她們,眉頭蹙眉。
這幾個丫鬟還是太嫩了,如何知道怎麼照顧小嬰兒,還是得靠自己才行!
眼看着彈指間安娘的臉色變了又變,最後雄心壯志地走了,百卉和畫眉不由面面相觑,然後失笑。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似乎是一件好事。
這一切,還在熟睡中的南宮玥自然是不知道的,她這一覺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
連日的趕路,又是騎馬,又是和百越人鬥智鬥勇了一番,讓南宮玥的身心都有些疲倦不堪,渾身的肌肉更是酸痛不已,昨日剛回來的時候倒還沒什麼感覺,可在睡了一夜醒來後,全身的酸痛就像瘋狂生長的蔓草一樣襲了上來,讓她完全不想動彈。
在被窩裡掙紮了足有一柱香,南宮玥才磨磨蹭蹭地搖響了床邊的小銅鈴。
門開了,一早就候在外面的丫鬟們魚貫而入,伺候她起身、洗漱。
匆匆用過早膳,南宮玥讓鵲兒去把王府下人的花名冊取來,自己帶着百卉去了聽雨閣。
小丫鬟殷勤地把她引到了東次間,方老太爺一見她來了,趕緊放下了書中新得的印石,向她招了招手,說道:“阿玥,來,過來坐。
”
南疆的冬日雖然比王都要好的多,但是方老太爺畢竟年老體虛,屋子裡已經燒起了一盆炭火,暖洋洋的。
南宮玥含笑着請了安。
方老太爺上下打量着南宮玥,滿是皺紋的臉上擠出一條條的笑紋,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阿玥,你此行舟車勞頓,都瘦了,接下來可以好好調養調養身子。
待會回去好好休息一陣子,王府裡的瑣事是忙不完的,别累着你自己……”
老人家的一番心意讓南宮玥心裡暖洋洋的,在這個王府中,大概也隻有方老太爺可以讓她感受到這種長輩對晚輩的一片慈愛之心。
“多謝外祖父關心,我曉得的。
”南宮玥在方老太爺身旁坐了下來。
南宮玥昨日剛請過安,就被方太老爺趕回去休息了,也沒有好好與他說說雁定城那裡的事。
不過,她心知方老太爺肯定也是十分挂念的,于是便笑吟吟地主動開口道:“外祖父,阿奕打了勝仗的事您可以知道了?
”
“知道知道!
”
說起這個,方老太爺笑得更開懷了。
南宮玥走前吩咐過朱興,每有捷報就立刻報于方老太爺,所以,方老太爺盡管足不出戶,對于雁定城大捷還是非常清楚的,每一封捷報,他都要翻來覆去看上好幾遍呢。
“外祖父,您一定不知道是怎麼打的!
”南宮玥的雙眸如璀璨的星辰,說道,“阿奕他啊,可威風了……”
她繪聲繪色地說着雁定城一役,說起蕭奕如何佯裝率領兩萬大軍去了永嘉城,說起南涼大軍如何兵臨城下,卻狼狽奔走,反而中了埋伏,最後被蕭奕所率的一萬大軍以逸待勞,殺得幾乎全軍覆沒!
為了哄方老太爺開心,南宮玥故意撿着蕭奕的部分細細說,說蕭奕如何英勇,說蕭奕如何善戰,說蕭奕如何意氣風發……說得好像她當時也在戰場上親自見證了那一幕幕似的,事實上,就算她沒有親眼目睹,蕭奕也喜滋滋地向她顯擺了好幾遍。
方老太爺聽得眉開眼笑,整個人仿佛一下子年輕了好幾歲。
“殺的好!
殺的好!
”方老太爺雖然一把年紀,也是血性不改,手掌在桌面上輕拍道,“就該殺光這幫不知道屠殺了我們多少南疆百姓的南涼人!
”
看着老人家開心的樣子,南宮玥的嘴角也是越翹越高,臉上洋溢着發自心底的笑容。
方老太爺興沖沖地問了她不少雁定城的事,南宮玥一一詳細地答了。
自然是報喜不報憂,隻說了蕭奕的骁勇,卻完全沒有提及他身上那大大小小,觸目驚心的新舊傷痕。
方老太爺可謂是聽足了瘾,臉上笑得連皺紋也深了幾分,嘴裡更是與有榮焉地說着:“好,好!
他母妃要是知道阿奕現在這般能幹,也一定會很高興的。
”提起早逝的女兒,方老太爺的臉色不由暗了暗。
南宮玥順着說道:“一會兒我去給母妃上柱香,告訴她這個好消息。
”母妃是生下阿奕的人,盡管他們已經不能孝順她了,但上柱香,向她報個平安是應該的。
方老太爺欣慰地點點頭,不禁釋然了幾分,又問道:“阿奕如今是去了永嘉城?
”
南宮玥笑吟吟地點點頭,完全不敢提蕭奕正率兵冒險突入南涼境内,隻說道:“如今我軍大占優勢,伊卡邏哪怕堅守登曆城不出,隻要沒有糧草跟上,早晚是熬不下去的。
等這一仗打完,阿奕就能回來了,最多也就一兩個月的工夫而已。
”
方老太爺聽得眉開眼笑,外孫要回來了,說不定很快他也會有曾外孫了,這日子果真是越過越好。
老天爺讓他早年喪妻喪女,又受了這麼多年的折磨,總算晚年沒有再虧待了他!
南宮玥還在繼續說道:“……過幾日要給周家下小定禮,所以我就先回來了。
”說到這裡,她話鋒一轉,“?
……外祖父,我在回來的路上,得了一塊礦石……”
她看了一眼百卉,後者從荷包裡拿出一個用青色帕子包起來的東西遞給了南宮玥。
南宮玥将帕子展開,露出其中灰色的礦石,送到方老太爺跟前:“想請您幫我掌掌眼……”
南宮玥的話還沒說完,方老太爺就看着那塊礦石脫口道:“這……莫非是鹽礦?
”說着,他将那塊礦石拿在手中審視了一番,又用指甲摳下些許石屑,放在舌尖試了試,然後确定地颔首道,“這确實是鹽礦石。
”
鹽礦!
?
南宮玥恍然大悟。
哪怕在大裕,鹽都是由朝廷嚴加管制的,鹽稅更是戶部的主要稅收來源之一。
販私鹽是死罪,可私鹽暴利,還是源源不斷的有人甘冒其險,為的就是一個富可敵國。
大裕如此,更何況是地處内陸的百越。
百越四面皆不靠海,就算還有湖鹽、井鹽和礦鹽,但都不似海鹽取之不盡。
他們缺鹽,一個鹽礦所帶來的利益簡直難以估量。
難怪,他們要冒着這麼大的風險,來謀奪方家的這座鹽礦,又以方家的名義,開采了十幾年,哪怕到現在,都不肯放棄。
方老太爺敏銳地感覺到南宮玥的情緒有些不對,問道:“阿玥,這礦石可有什麼不對?
……有人拿着礦石蒙你?
”
南宮玥猶豫了一下,不答反問道:“外祖父,您可還記得方家在西格萊山上有一座礦場?
”
西格萊山?
方老太爺眉頭一動,若有所思地捋了捋胡須,“……我記得十幾年前,好像是有人來回禀說,在西格萊山一帶發現了一條礦脈,我記得,我是讓當時負責礦場的吳管事雇些長工,在那裡挖挖看,先瞧瞧是貧礦還是富礦。
”
方家礦場衆多,若隻是一座貧礦,方老太爺也瞧不上眼,更不值得花費人力和物力去開采。
那之後,在方老太爺的印象中,就再沒有得到過西格萊山那裡的回禀,想來是礦場太貧,不值一提。
方老太爺也就沒再多管。
對于擁有南疆大部分礦山的方老太爺而言,能記住一個名字已經不錯了。
更何況,也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聯想起南宮玥剛剛拿出來的礦石,方老太爺似乎明白了什麼,問道:“阿玥,你這礦石可是來自西格萊山?
”
南宮玥點了點頭。
“竟然是一座鹽礦!
”方老太爺很是意外。
鹽礦罕見,其能帶來的價值甚至比鐵礦更多。
可若是當年在西格萊山開采到了鹽礦,他為何會絲毫不知?
不,他不知也就算了,為何在十幾年後的現在,南宮玥反而注意到了這個礦場,這其中……方老太爺有些不敢想下去了。
南宮玥心知必然會引來方老太爺的疑心,可她若是想要順着西格萊山往下查,毫無疑問要得到方老太爺的支持,至少西格萊山挂着方家的名義,說不定早些年間還有過賬本。
方老太爺是方家的家主,想看這賬冊,有些事就不能瞞着他。
南宮玥毫不避諱地直視着方老太爺說道:“……外祖父,如今西格萊山的鹽礦在百越的手裡,對外則打着方家的名号,具體如何,我也不是太清楚。
”她隻說了百越之事,隐瞞了它可能與先王妃和老王爺的死因有關。
方老太爺也是經曆過風雨的人,聞言也冷靜了下來,微微點了點頭,說道:“如果想查什麼,想問什麼,你盡管與外祖父我說。
”
“那是自然的。
”南宮玥含笑着應了,又順着杆子往上爬道,“說來,如今還真有要您幫忙的地方。
我這次回來的時候,白得了兩百五十石的鐵礦,想托外祖父您趕制一批鐵矢。
”
方老太爺年紀大了,就怕自己會給外孫添麻煩了,現在,南宮玥說是有事情要麻煩他,反而讓他興緻勃勃,尤其這鐵矢還是外孫戰場上要用的,方老太爺二話不說立刻就答應了下來。
南宮玥故作誇張地說了自己從百越人的手上騙到這批鐵礦的經過,哄得方老太爺哈哈大笑,剛剛因為西格萊山而産生的些許焦躁也随着笑聲悄然散去。
陪着方老太爺一同用了午膳,南宮玥又給他請了平安脈,開了一劑安神湯,看着他用下,這才離開了聽雨閣。
等回到院子的時候,鵲兒已經把花名冊放在她小書房的書案上了。
花名冊上,記錄了王府每一個下人的基本情況:是家生子還是買來的,名字,年紀,在何處當差等等。
鎮南王府的建立不過區區二十幾年,哪怕是家生子最多也就繁衍到第三代,王府裡時不時的還會采買一些下人進來。
這些記錄實在有些過于簡單。
尤其是家生子們的父母,父母過去在任處當差,全都沒有記載。
南宮玥随意地看着花名冊,問道:“鵲兒,你昨日說的那幾個談論梅姨娘的婆子是誰?
”
鵲兒上前兩步,說道:“恕奴婢失禮。
”
她翻了幾頁後,指出了幾個名字。
她們是王府的第一批下人,花名冊上除了名字和月錢等基本信息外,隻記錄了她們被買來的日期和價錢,以及目前正在哪裡當差。
南宮玥合起了花名冊,說道:“傳我的吩咐,從今日起,對王府的所有下人進行彙總,重新登記花名冊……具體,就照我們在王都的王府時做的一樣。
”她頓了頓,又補充道,“不止是下人,還包括姨娘們。
”
“是,世子妃。
”
鵲兒屈膝抱着花名冊退了下去。
說不失望,肯定是假的,南宮玥隻能在心裡安慰自己不要急,當年既然有人做了,就肯定有迹可尋!
她有足夠的時間慢慢查!
南宮玥的命令很快被傳了下來,盡管下人們有些議論紛紛,卻不敢有絲毫的異議,倒是那些姨娘的反應大了些,早已失寵的倒也罷了,正得寵的幾個紛紛委屈地向鎮南王控訴自己被輕謾了,讓鎮南王替自己做主。
鎮南王為此還特意把南宮玥叫了過去,詢問一二。
“父王,無論是雁定城,還是駱越城,都發現過南涼安插的探子。
”南宮玥目不斜視地說道,“兒媳以為,不可不慎重,若是南涼人偷偷潛進了我們王府,那可是心腹大患。
與其一直心有隐憂,倒不如,先行查證一番。
”
這番話句句有理有節,鎮南王一想到自己的王府裡可能會有南涼人的暗探,就不禁心有餘悸,他當機立斷,讓南宮玥好好地查。
有了鎮南王的這句話,事情就好辦多了,南宮玥全權交給了鵲兒和畫眉,自己則在休息之餘翻看起各府遞來的拜帖,又以旅途旅途勞累,需要休息為由全都回絕了。
沒能成功與南宮玥套上近乎,各府失望之餘,立刻紛紛表示不敢打擾世子妃休息,轉而送來了豐厚的接風禮。
短短兩日,一個新開的庫房就滿了。
正對着禮單登記造冊的百卉高高地翹起了嘴角,她還記得世子妃剛來南疆的時候,這些府邸都還在觀望着,這才不過幾個月,就已完全變了态度,世子妃可算是站穩了腳跟。
休息了兩日後,南宮玥接過了蕭霏送回來的對牌,再度接掌了鎮南王府的中饋。
十二月初五,周大成快馬加鞭,提前三日帶着二百石鐵礦回來了,當日這些鐵礦就被送到了方家的冶煉坊,日夜趕工。
十二月初六,小灰飛進了碧霄堂,還帶回了一封捷報
蕭奕率兵從劇毒黑沼澤突進南涼,一舉奪下五城,正直逼南涼都城。
捷報上隻有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南宮玥卻一遍又一遍地在嘴裡念着,臉上喜形于色。
算算時間,才不過和蕭奕分開了十來天,她的心裡就無時無刻不在思念着他。
南宮玥的唇邊一直洋溢着笑容,過了許久,才不舍地把這捷報扔到了火盆裡……
“世子妃,韓姑娘來了。
”
這時,門外傳來百卉的聲音,伴随着南宮玥一句“快讓霞姐姐進來”,韓绮霞匆匆而入,她穿着一身普通的青布衣裳,臉上止不住的焦慮,一見面就說道:“玥兒,我好像被人認出來了……”
南宮玥一驚,忙問道:“是誰?
”
“是……”韓绮霞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鼓作氣道,“是百越的聖女,擺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