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興繡坊在南蒼縣一直經營得不錯,口碑很好,現下隻要介紹出去,就不愁沒有生意做。
兩人慢慢前行,遠處落日西墜,将他們的影子拉得老長,晚風起了,松翠色的袍角和湖藍色衣袖交疊在一起。
文瞰一連三日去三生茶館喝茶,慕明成隻當他是尋常客人,次次以禮相待。
第四日,他突然與俞管事告别,自回蘇杭去了。
讓他铩羽而歸的,隻是慕明成簡單的一句真心話。
他說:“此生,我隻娶譚子衿一人,與她朝朝暮暮共白首。
”
論家世财富,文瞰半點不怯,唯有這個,他自認比不過慕明成,沒有三五美妾,日日隻對一人,實在太無趣了些。
他放棄得很幹脆,甚至沒有和譚子衿當面辭行。
争用全力,敗亦灑脫,這是一個大家族家主該有的氣度做派。
譚子衿還是後來聽慕明成說,文大少沒喝遍三生的茶,怎麼就不來了?
方才知道,文瞰早幾日就離開了。
“難不成,你還想他日日在你跟前晃悠啊!
”譚子衿斜睨了慕明成一眼,嬌嗔道。
“說起來,我還得謝他呢,他讓我看清了自個的真心。
”慕明成深情地将一盞桂花茶遞給她。
譚子衿低頭呡了一口,好甜好香,就像她現在的心情。
茶館的生意好起來,顧青竹便整日在山莊茶園裡轉悠,看着老鴉嶺男人女人們給茶樹修枝除草,培壟積肥。
之前買的小茶山上的幾百畝茶樹俱都成活了,夏茶秋茶都沒采,長勢十分好,來年春茶必然肥嫩粗壯。
另外扡插的幾十畝,後年才可以開采,至于了然給的小茶苗,怎麼也得要三年,而茶種育出的苗,則要等更久的時間。
慕家有一座千畝茶園,這裡明年再種一些,離一千畝也不遠了。
顧青竹對此很有信心,也充滿希望。
而在千裡之外的甯江城,一家新開不久的妓館後院,顧二妮剛剛在鬼門關前繞了一圈回來。
一個新生兒,躺在大汗淋漓的顧二妮身旁。
桌邊,一個女人正在清洗手上的血污:她肆無忌憚地罵道:“一條賤命,偏這麼金貴,生個孩子還難産,不過,生個丫頭片子正好,十三年後就能掙錢了。
可這世上沒有這麼好吃的閑飯,下個月,顧二妮你給我老老實實接客,要不然,我讓你們祖孫三代生不如死!
”
聽着這樣冰冷殘酷的女聲,仿佛是往冬日裡的胸膛塞冰碴子,冷得人直打哆嗦。
“是是是,素姑娘。
”朱氏唯唯諾諾道。
“你叫我什麼?
!
”女人尖銳的聲音,好似能刺穿人的耳膜。
“翠媽媽!
”朱氏立時改口,她的頭幾乎低到褲裆裡去。
“哼!
你最好給我記住了,若是在人前叫錯,我剝了你的臉做面具!
”女人鄙夷地看了眼朱氏,将擦手的帕子扔進水盆。
朱氏瑟瑟發抖,不敢言語半句,直等她走了,才來看顧二妮。
“她她她……”上下牙打顫,她終究沒有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顧二妮看了眼朱氏,異常冷靜道:“她叫素娘,原是錢漲屋裡的人,幾個月前,她頂着萬花樓花魁小翠的臉,将那些妓子們都帶到了京城,我的命也是她趁亂救的,可如今看來,想在這腌臜地裡活下去,還不如死得幹淨。
”
朱氏看了襁褓中熟睡的孩子,歎了口氣道:“好死不如賴活着,咱們如今有了這麼個累贅,就是想跑也沒法跑了。
”
“她長大也是賣笑的命,還不如早些溺死算了,先前害我差點難産死掉,以後還得讓我賣身養她!
”顧二妮對這個剛出生的孩子,滿是怨憤。
朱氏低聲勸道:“既上了賊船,又如何能下,若不是她救你,你也會受錢家連累,被賣入娼門,嗐,就是這樣倒黴的命啊!
”
顧二妮偏過頭,她不信命,卻被命運無情捉弄!
“你也别太傷心了,你瞧人家錢大小姐,為了活命,逃避發配邊疆的苦役,連臉都換了,至于那個宋大爺,雖被素娘治好了瘋病,卻因為變臉變得十分秀氣,被那什麼了,送進宮當差去了。
你瞧瞧,你不比他們幸運多了,起碼沒遭那個罪。
”朱氏挨到床邊,低聲勸,“再說,等過了年,錢大小姐生下孩子,還不是一樣,千人枕萬人騎的,她之前那麼張狂,到如今,還不是如此低賤的下場!
”
朱氏絮絮叨叨沒完,顧二妮不想聽,生孩子耗費了她太多精力,一閉眼,便昏昏睡去。
“若不是要靠你養活,老娘才懶得哄你!
”朱氏端起水盆,嘟嘟囔囔出去了。
日子一天天流水似的,過了霜降,山裡早上便開始有霜了,天氣轉涼,顧青竹另拿了錢給莫天林,置辦老鴉嶺大大小小幾十口子的冬衣冬被。
山裡不比南蒼縣,寇氏盧氏第一次住在山中,夏日涼爽,冬日沒有暖閣火盆是不行的,熊永年找了泥瓦匠,在雲栖院改造了一間暖閣。
顧青竹為整個山莊能過一個暖和的冬天操心着,老鴉嶺人也積極行動起來,婦人孩子除了撿拾闆栗,還會采摘最後的菌菇野果。
男人們忙完了茶園裡的活,就去伐木,整個冬天,上上下下一百多口人,做飯取暖,需要很多柴禾和火炭,得早早準備起來。
宋允湘躺了大半個月,身體好些了,卻變得沉默寡言,心不在焉。
慕婉成常去看她,見她如同丢了魂似的,不似以往,心裡不免害怕,可又不敢告訴寇氏和盧氏,隻得去尋顧青竹想辦法。
“三嫂。
”慕婉成在茶香院找到顧青竹,她正準備和熊永年老任頭查看茯茶發花的情況。
“四妹妹,怎麼了?
”顧青竹放下剛拿起的茶磚問。
慕婉成扯着她的袖子,走到一邊,低聲道:“三嫂最近可去看過允湘表姐?
”
顧青竹疑惑地說:“她怎的了?
我聽左雲說,她的傷好得差不多了,可是又有别處不舒服?
”
慕婉成摸摸脖子,有些膽怯道:“她身體沒事,我隻是覺得她不似之前愛熱鬧,說話也古古怪怪的,我昨兒問她花果茶的事,她居然說不知道,三嫂,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
“四妹妹,允湘之前在錢家遭遇過驚吓,并沒有徹底好,這次又受了這麼重的傷,難免情志低落,這樣吧,你先回去,我忙完這裡,馬上去看她,好不好?
”顧青竹安撫地拍拍宋允湘的肩膀,柔聲道。
慕婉成見她正忙着,一時隻怕走不開,隻得點頭答應了。
顧青竹心裡明鏡似的,宋允湘本體靈魂昏睡了很久,是現代宋允湘制出的花果茶,如今慕婉成貿然相問,她如何能知道呢。
“咱們繼續!
”顧青竹揮揮手,動手解開茯磚上的紙。
茶葉呈黑褐色,條索緊緻,油亮有香氣,可惜卻沒有看見半點金花。
顧青竹湊近聞了聞,是黑茶的味道,可為什麼沒有金花?
難道一定要伏天才可以制出來?
顧青竹一連拆了幾個茯磚,都沒有發現金花,這批茯磚有六七千斤,難道全壞了不成!
她擡眼看熊永年和老任頭,他們大概也沒見着金花,幾個拆開的茯磚零散地放在茶架上。
顧青竹心裡不甘,她往裡走了幾個茶架,随手又拿了一個茯磚來拆。
隻撕開一角,就見茶梗撐開的縫隙裡,冒出點點金色,在暗黑色的茶磚上分外顯眼。
“熊叔,任叔,這……這個有金花!
”顧青竹興奮地招呼。
“真的?
”
“我就說一定有!
”
熊永年和老任頭急急趕過來,寶貝似地傳看茶磚。
“我往後面找找。
”
“我到前頭看看。
”
兩人心裡重燃希望,分頭去找。
不大會兒,三人重新聚到一起,經過認真查看,庫房了的茯茶十之有八都發了金花,雖然多少不同,但隻要時間足夠,都會生滿的,隻有一進門的幾排,沒發出來。
顧青竹仔細看了看道:“這裡鄰着門,水汽風幹比後頭的快,這或許是不出花的原因。
”
“那怎麼辦,要不補淋水?
”老任頭擰眉問。
“此時已快入冬,錯過了節氣,就算補淋水也未必發花,還可能将茶葉弄壞,再說,這些雖然沒有金花,可也是黑茶,不如自個留着喝吧。
”
熊永年點頭道:“少夫人說得是,咱們一年消耗的茶葉也不少,若真叫拿金花茯茶自個喝,隻怕舍不得,這個剛好,就算待客,也是極好的。
”
三人說定,熊永年和老任頭留下清點出具體的數量,顧青竹則去看望宋允湘。
左雲一見她,忙往裡讓,嘴上說着:“表小姐,少夫人來看你了。
”
宋允湘正在桌前呆坐,一聽聲,忙想将桌上的一本手寫的冊子收到袖袋内,奈何慌亂間,沒有卷好,竟然塞不下。
“左雲,你去我屋裡,問右玉要一罐酸奶來。
”顧青竹轉頭吩咐道。
“是。
”左雲躬身行禮,退了出去。
顧青竹挨着桌邊坐下,淡然道:“小湘,你那些不用收了,我早就看過了。
”
“三表嫂,我……”宋允湘咬着唇角,低下頭,将冊子重新放回桌上。
顧青竹随手翻了一頁:“這是大湘寫的制花果茶的法子,十分詳實,隻要有相關的食材,再按上面的步驟,任誰都能做出一杯來。
”
“三表嫂……”宋允湘擡眼看她。
“你是很聰明的女孩子,你心裡已經有了答案,還要我說嗎?
”顧青竹反問道。
宋允湘摩挲冊子道:“大湘向來不喜歡蘸墨寫字,她甯願用炭筆,也不肯用毛筆,這次居然寫得如此工整。
”
“她是來自現代的人,我想她一定知道,自己遲早是要回去的,她将制花果茶的法子寫得如此詳實,或許,不僅是為了去甯江城賣茶,還為了留給你,以防她突然離開。
若我猜得沒錯,她大概還會留下其他的記錄,你不妨在你慣常放東西的地方找找。
”顧青竹輕聲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