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日落西山,山風徐徐,倦鳥結伴歸巢,山林裡鬧喳喳的,應和着山中人的笑聲。
“天色不早了,你也回去吧。
”顧青竹轉頭對慕錦成說。
“哦……”家中不安定,縱使慕錦成不願意與顧青竹分離,卻也沒有别的選擇。
“三爺放心,少夫人在這裡十分安全。
”薛甯拱手行禮。
“我自然信你,我走了。
”慕錦成接過如風的缰繩,翻身上馬而去。
顧青竹站在原地,久久地看着,直到他的身影變成了一個遙遠的黑點。
二巧不慣做服侍人的活計,她剛拿出顧青竹的衣裳,粗糙的手就将精細的絲料刮花了。
她束着手,惶恐道:“少夫人,我不是有意的!
”
顧青竹在帶來的包袱裡找出一瓶手脂,遞給她:“沒事,你去忙吧,我這裡不用伺候。
”
手脂是南蒼縣最有名的凝脂胭脂鋪的,那是個素白精緻的小瓷瓶,摸在手上順滑細膩,如小孩子柔嫩的肌膚一般。
二巧臉一下紅了,嗫喃道:“我做錯了事,少夫人怎地還賞我?
”
顧青竹拍拍她的手:“我知道你喜歡種花草,可你也是十來歲的姑娘,是花兒一樣嬌美的年紀,縱使常和泥土打交道,手也該好好保養,花和你都該是美美的。
”
“謝謝少夫人!
”二巧被她說得心中一暖,她攥着小瓷瓶,矮身行禮。
顧青竹是頭一個這樣關心她的人,母親早逝,她又沒有姐妹,父兄常在外奔波,根本沒人和她說女孩子該怎樣,原來園子裡的婆子和丫頭,都看不上她癡迷花草,别說勸導她,不嘲諷她就算好的了。
“你去吧。
”顧青竹笑着說。
二巧退出,順手關了門,在院中守着。
顧青竹洗浴更衣,一天的疲勞盡去。
昨日的麂子肉還有一些,藏在陰涼的山洞裡,勉強保存了一天,莫天林讓婦人們今日全都做了,山裡人吃食沒那麼精細,架上炭火,放入調料,一鍋煮熟便是了。
茶工們辛苦一天,此刻是最歡暢的時候,三五人圍着一盆肉食争相下箸,麂子肉又麻又辣,鮮香味美,最是下飯,他們一個個吃得滿頭大汗,酣暢淋漓。
顧青竹也不矯情,與老鴉嶺的婦人們坐在一起吃飯,因着肉大多都省給幹活的男人們吃,老幼婦孺隻有些沒肉的骨頭和煮爛的土豆,能每人分到一勺肉湯就已經很好了。
“你怎麼在這裡?
叫我好找!
”莫天林端了一碗肉,走過來尋她。
“和嬸子嫂子們在一塊挺好,你與薛管家一處吃吧。
”顧青竹嘴裡咬了一塊土豆,酥酥爛爛的。
“你怎麼能吃這些!
”莫天林急了,“你在蒸籠房裡熬了一天,隻吃這些,萬一累垮了,我怎麼向義父交代!
”
“明兒多買些肉吧,看他們瘦的。
”顧青竹接過他的肉碗,環顧了下身邊面黃肌瘦的人。
“我也想啊!
可……”莫天林撓撓頭,沒有繼續說下去。
看周圍的人都盯着那碗肉,顧青竹沒空追問緣由,朝他擺手:“肉留下,你快去吃飯了。
”
“你一定要把肉吃了。
”莫天林邊走邊回頭叮囑。
顧青竹看莫天林走了,将碗往中間推了推:“你們吃吧。
”
婦人們相互看了眼,誰也沒有伸筷子,而是低頭用力扒飯。
顧青竹搛了兩塊肉:“我吃不得辣,你們分了吧,不然浪費了多可惜!
”
一個小男孩忍不住搶了一塊肉,他母親劈頭就給了他一筷子,打得他淚水在眼眶裡直打轉,卻倔強地不肯把肉放回碗裡。
見兒子不聽話,婦人又揚起了筷子,顧青竹一把攔住她:“嬸子,你這是做什麼,小孩子要吃肉才能長得好。
”
婦人垂下手,低聲道:“少夫人,這是村長給你的,若不是你的山莊收留我們,别說吃肉了,我們一天三頓,連這白米飯都沒的吃,我們怎麼能不知足呢。
”
顧青竹将肉碗遞到她手裡:“你們既然是我山莊上的人,我自然該給你們飽飯暖衣,現下雖困難些,但日後總會好的,肉給孩子們分了吃吧,山莊以後可得指望他們呢,沒有結實的身體可不行。
”
婦人拗不過,給幾個小孩每人派了三五塊肉,剩下的一點肉湯給了一個老婦人。
顧青竹剛吃了飯,顧大丫和顧青水就來,他們各背了一簍鮮葉。
炒茶房裡餘熱未消,茶香彌漫,顧青水嗅了嗅,笑道:“這茶味可真香啊。
”
顧大丫春上學過幾天,看顧青竹炒了一鍋,便到旁邊自個動手,顧青水則細細看了兩三遍,才學着試炒,他倒是比大丫有天賦,第一次殺青揉撚,就做得像模像樣,引的顧青竹連連誇贊。
大丫可是學了兩季的,心裡極不服氣被比下去,她埋頭苦練,終于炒出一鍋令顧青竹挑不出瑕疵的茶。
一簍鮮葉隻得了這一捧合格的茶,顧大丫依然十分高興,而顧青水畢竟是第一次學,他制的茶,揉撚和塑形還需些工夫練習。
顧青竹找了馬燈送他們離開:“青水哥,今兒夏茶第一天,鮮葉可好賣?
”
顧青水歎了口氣:“慕家不收茶,錢家茶行在翠屏鎮一家獨大,價錢由着他們高興,想怎麼定就怎麼定,今兒第一天,隻收二十文一斤,這還不夠翻山越嶺的腳力錢,且錢家夥計慣會缺斤少兩,照這樣下去,我看今年的夏茶鮮葉不賣也罷。
”
顧大丫嘟囔道:“要是炒青真能像你說的,賣到兩百文一斤,我哪怕像今日這樣,一簍換一捧也比賣鮮葉合算啊!
”
顧青竹将他們送到出口,安慰他們道:“明兒一早,就有炒青在東市開賣,價錢如何,很快就能知道。
”
顧青水接過馬燈,猶豫了片刻說:“咱們村上,觀望炒青的人家不少,都看着我和大丫能學出個什麼名堂,若是價錢高,隻怕都想來試試。
”
“不是我不想教,有手藝不帶着大家緻富,眼下慕家的困境擺在這裡,你們幾家,我信得過,若是旁人保不齊為了一丁點錢财,就把炒青技藝洩露給外人,再說,慕家如今自保尚難,就算大家都肯為我保密,可也架不住惡人歹毒,若是為此害了大家夥兒,我心中難安。
”顧青竹望着漆黑的夜色,沉聲道。
“你放心吧,我們曉得其中利害,定不會外傳的。
”顧大丫鄭重地點點頭。
“你們的炒青留到東市最後幾天去賣,那時别家都快沒有了,價錢自然上漲,而且茶商收了茶,轉天就會離開,不會有人知道你們也會制茶。
”顧青竹低聲囑咐。
“無論如何,幹茶總比鮮葉價高,這樣吧,我們晚上來制茶,白日還裝作賣鮮葉的樣子,村裡人見我們這樣,也就不會存其他念頭了。
”顧青水想了想道。
顧青竹颔首,兩人下山回去了,山野裡流螢點點,蟲鳴不絕,顧青竹看着那一抹昏黃一點點變小。
薛甯走過來道:“少夫人,咱們茶山上的鮮葉也到了采摘的時候,你看……”
“今兒炒茶頭一天,茶工們摸索改良,費了點時間,但也出了一百七十餘斤幹茶,若是以後按二百斤一天算,全部制完謝、柳、王、宗、鄧、杜六家的茶,起碼需要七八天的時間,今年茶市隻開十二天,也就是說,我們能出的自家茶,一千斤都不到。
”顧青竹目光望向更深山野,細細分析道。
薛甯有些質疑道:“給别家制茶的七八天裡,咱們茶山上的鮮葉都不采,豈不是浪費了?
”
顧青竹微微搖頭:“适當地采一些吧,今年春上采得狠,夏秋兩季少采一些,更有利于茶樹生長,至于采下的鮮葉,一部分送到茶行制一些蒸青茶餅,其他的運到山莊上來。
那六家,除了謝家需要整整做滿兩天外,其他的人家大多沒那麼多,剩下的時間,我們接做旁人家的,容易亂,不如見縫插針做自個的,晚上再加緊些,這樣積少成多,也能攢一點。
”
薛甯看了看眼前高瘦的人,有些不忍道:“若如此趕工,少夫人實在太辛苦了。
”
“我倒不算苦,隻是耗時間看着,真正吃苦的還是茶工。
”顧青竹想起适才莫天林欲言又止的模樣,轉而:“薛先生,山莊上是不是沒有銀子了?
”
“少夫人如何得知?
”薛甯有些訝然。
顧青竹擡眼看了看他:“今日吃的是莫天林獵的野物,我讓他明日多買些肉,他好似很為難,故而……”
薛甯不好隐瞞,隻得實話實說:“莫天林沒說假話,山莊上除了稻谷,确實沒多少錢了。
”
“這……”顧青竹呡唇,旋即道,“眼下,炒茶到了節骨眼上,茶工從早到晚做活,飯食不能差,一兩日好将就,若是時日長了,精神體力跟不上,茶葉品質和數量都會打折扣,我這裡賣鋪子還剩下一些錢,怎麼也得把這十來日抵擋過去。
”
說着,顧青竹就要摘腰間的荷包。
薛甯擺手:“少夫人不必了,肉食的事,我和天林商量過了,咱們守着這麼大一片山,還怕沒肉吃嗎?
我已經讓兄弟去找山莊裡的張鐵匠,連夜鍛打箭頭,此時,正逢夏季,母獸大多産了崽,咱們每日隻獵當日的吃食,還是很容易的。
”
薛甯和他那幫兄弟,都是行伍出身,打獵對他們來說,根本是小菜一碟。
“好。
”顧青竹松了手,多加了一句,“婦人和孩子的量,按折半算上,他們雖做的不是大事,但放羊拾柴,縫補漿洗,采野菜摘菌菇,片刻也沒閑着。
”
“知道了。
”薛甯點頭。
夜色愈濃,天邊挂着幾點不甚明亮的星子,床鋪被褥有山野清氣,仿若顧家坳的家中,顧青竹半點不認床,在蟋蟀紡織娘的叫聲裡安睡。
二巧躺在外間,她的枕邊有一個精緻的小瓷瓶,怎麼看都是滿心歡喜。
而此時的南蒼縣慕家,燈火未熄,人影綽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