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明成接過長甯遞過來的帕子,抹了把臉,揮揮手道:“隻剩一家了,又隔着不遠,今兒一次看完算了。
”
顧青竹見他堅持,隻得先上了馬車。
及到山腳下,天空飄起了蒙蒙細雨,此山比别處更陡峭些,半山腰纏着朦胧的煙霭,一條條茶壟隐約可見。
長甯砍了幾根拇指粗的柞樹做手杖,幾人冒雨上山,許是下雨的緣故,一路上一個人也沒遇上,他們隻能望着茶壟進發。
遠遠地看見高坡上有幾間矮房屋,想來是住在茶山上的人,眼看就要到了,幾人一鼓作氣往上爬。
山路蜿蜒狹長,長甯走在前面開路,慕明成和顧青竹一前一後走在中間,韓守義父子跟在後面。
今兒,慕明成走得太久了,他的傷腿越發不得勁兒,幾乎打起顫來,他微微往旁邊讓了讓,本想停下歇會兒,卻不料腳下山石經過多日雨水沖刷,底下已經掏空了,根本承受不了他的重量。
幾乎是一瞬間,他整個人倒仰了下去,順着山坡急速翻滾!
“啊!
”顧青竹驚叫着,想要抓住他,卻什麼也沒拉住。
走在前面的長甯,一轉頭,幾乎沒有半點猶豫,直接向慕明成俯沖了下去。
韓守義一把拽住顧青竹,退到安全的地方,朝底下大喊:“長甯,長甯,二爺怎麼樣?
”
沒有聽到應答,韓秋生順着濕滑的山坡慢慢往下走,就看見三丈外,長甯抱着昏迷的慕明成大喊,他原本的傷腿再次鮮血淋漓。
顧青竹站在高處問:“秋生,你可看見他們了?
”
韓秋生仰頭大喊回答:“少夫人,二爺好像摔着腿了!
”
“什麼?
!
你快叫長甯不要動,我馬上下來!
”顧青竹說着,不顧韓守義的勸阻,提着裙子,往下走。
她本是山裡的姑娘,懂得這樣的天氣,山路最難走,她小心翼翼來到慕明成身邊,跪在地上,為他檢查傷勢。
長甯見她眉頭緊鎖,不安地問:“二爺不要緊吧?
”
顧青竹憂心道:“隻怕有些不好,秋生,你去砍幾根細樹枝來。
”
韓秋生答應着去了,顧青竹從裡裙上扯下一塊布,撕成幾條,用秋生砍來的細樹枝将慕明成的傷腿固定住。
劇烈的疼痛讓慕明成醒了過來,他瞥見腿上的傷,臉上瞬間褪去了血色,變得慘白慘白的。
這不僅僅是痛的,還是對未來的恐懼,這一摔,好巧不巧的,又傷在這條腿上,原本就跛,再斷,還能站起來嗎?
!
正當他萬念俱灰的時候,顧青竹對山坡上的韓守義喊:“韓叔,你去山上叫人,擡一副門闆來,越快越好。
”
此時,已走了大半個時辰,折回去叫趕車的慶豐是不可能的,慕明成也等不起,顧青竹隻能寄希望山上茶園裡有人。
“好!
”韓守義答應了,急急地往上趕。
萬幸茶園裡有人,茶山老闆在山下久等慕明成未到,見天要下雨,便折返回來了,正和茶工們說事,聽說,慕明成在來的路上摔傷了,吓得趕忙下了門闆,跟着來救人。
幾個壯勞力,一路托舉爬坡,終于将慕明成送到來的路上。
“這可怎麼辦?
怎麼辦?
”茶山老闆搓着手,慌做一團。
慕明成是應他的約來看茶山的,半道出了這麼大的事,就是賣了茶山也不夠他賠的!
顧青竹冷靜地問:“老闆,你山上有多少人?
”
“今兒本是打算采茶的,故而,這會兒正有二十多人在。
”茶山老闆一五一十地說。
“找八個有力氣的,送二爺擔架下山,另外,叫剩下的人快去找我爹,叫他速回青竹山莊。
”顧青竹有條不紊地安排。
“是是是,我立時按少夫人說的辦!
”茶山老闆說着,轉身點了幾個茶工的名字。
顧青竹趁這個機會,低聲安慰慕明成:“二爺,你别擔心,我爹肯定能治!
”
慕明成呡唇不語,心裡一片晦暗。
所謂上山容易,下山難,更何況是下着小雨,地面濕滑的情況下,八個大漢輪流擡擔架,一個個全都汗流浃背。
一直在車架上等的慶豐見此,吓了一跳,趕忙迎了上來,幾人仔細地将慕明成安置在車廂内,一路上,慶豐盡量趕得平穩些。
慕明成的擔架占了車廂大半,顧青竹和韓守義在一旁照料,秋生和慶豐坐在車轅上,長甯心裡急,獨自運輕功,先趕回山莊準備。
這簡直是晴天霹靂,一下子出了這個事,整個山莊都忙亂起來,熊永年立時打發人去請譚立德,莫天林則騎馬出去找顧世同。
待慕明成被擡回山莊,寇氏一見他渾身濕漉漉的,鮮血混着雨水,染得被扯破的淡藍長衫都變了色,立時哽咽了:“明成,你吃苦了!
”
“都是孫兒的錯,叫祖母擔心了。
”慕明成扯起嘴角想要笑一下,卻比哭還難看。
入眼,一片鮮血淋漓,盧氏看着手抖心更抖,她緊緊攥着帕子,怕得語不成調:“明成……”
她眼裡是滿滿的擔憂和害怕,手指被絲帕絞得發白也不自知,痛極的慕明成,心中卻一暖,不由得脫口而出:“娘……”
顧世同風風火火地趕來,十萬火急道:“快擡進去,準備熱水,幹淨帕子!
”
顧青竹想要跟着去,卻被他推了一把:“還不去換衣服,你想生病,連累我外孫啊!
”
春莺忙上前攙扶:“少夫人放心,親家老爺來了,二爺定然無事的。
”
顧青竹點了點,和春莺回去了。
遠望院中,一通忙亂後,慕明成已經換了幹淨衣裳,躺在床上,顧世同把了脈,就為他摸骨。
隔了半刻鐘,顧世同坐在床邊小杌子上說:“二爺,你别擔心,那些血都是被山石擦破的外傷,你的腿骨隻是舊傷愈合處有些裂開了,并無大礙。
”
慕明成苦笑:“顧先生,你别安慰我了,我的傷,我自個知道,這般鑽心地疼,怎麼可能隻是輕描淡寫的裂開?
”
“二爺,我是醫者,謊話隻是用來安慰那些時日不多的病患的,除此以外,我還是會實話實說的,你的疼,并不是因為這次裂開,而是一直疼,對不對?
”
慕明成沉默不語。
顧世同接着說:“我知道,你的傷是因為拖得時日太久,之前,我說過,譚先生用得是尋常法子。
”
慕明成突然開口問:“這麼說,顧先生還有不尋常的法子能治我的腿?
”
顧世同也不遮掩,直言道:“當然,不過,那個法子太過殘忍,一般人受不住那個痛。
”
慕明成慘白着臉道:“還有比我這一日日痛累加起來還要痛的嗎?
”
顧世同眉頭一挑:“你可知我說的是斷骨再造,這個法子是要将傷處再次打斷,重新正骨,這其中痛楚,非常人所能忍受!
有些人,隻聽一聽便吓破膽了,我想譚先生正是考慮到這一點,才沒有與你提及這個法子。
而今,你恰巧裂開,我才想要不要趁機……”
“顧先生,萬萬不可!
”譚立德拎着藥箱進來,高聲制止道,“斷骨術雖好,卻不能保證完全恢複如初,若是失敗,隻怕這條腿就廢了!
”
“譚叔,我那時在牢裡,多有不便,我理解您隻能保我苟活下來,如今,顧先生既然有法子讓我恢複,我沒有不試的道理。
”慕明成掙紮着拱手行禮。
顧世同轉頭對譚立德說:“他既然這麼強烈要求,必然是受夠了疼痛的折磨,他這次傷處又裂開了,就算愈合上,後半生也隻能一年比一年更疼下去。
咱們為什麼不能把今日之禍,當一個老天賞的機會呢?
”
“爹,你就讓明成哥試試吧,若他好了,是女兒的福氣,若他不好,女兒認命,會伺候他一輩子的!
”随後~進來的譚子衿,幽幽開口道。
譚立德看了看女兒,又看了眼慕明成,歎了口氣道:“也罷,今日,我和顧先生聯手,終歸勝算大些。
”
“謝謝!
”慕明成仿佛看見了光,所有的疼痛都可忍耐。
譚立德和顧世同在一旁商議,譚子衿擰了帕子給慕明成擦汗,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快,先讓人熬藥去。
”譚立德将一張方子遞給譚子衿,将她打發出去了。
“來,喝了這個,睡一覺,一切都過去了。
”顧世同從藥箱裡拿出麻沸散,用酒調了一小杯,遞給慕明成。
慕明成半撐着身子,一口灌下,在他完全昏迷之前,隻聽顧世同和譚立德說,誰來敲斷他的腿比較好。
慕明成昏睡到傍晚,他醒來的時候,屋裡點着昏暗的燈,長甯守在他的床邊。
長甯揉了揉眼睛,驚喜道:“爺,你醒啦,譚小姐親手熬了藥,捂在暖焐子裡,我這就給你拿去。
”
慕明成一把拉住他,急切地問:“我的腿?
”
長甯笑,笑得眼淚嘩嘩淌:“剛才,老夫人和夫人來看你,兩位先生都說接好了,隻要好好養着,肯定能恢複如初。
”
慕明成顫着手摸自個的腿,疼,卻又沒那麼疼了。
傷筋動骨一百天,且慕明成是舊傷再斷,調養的時日更要長些。
他這一傷,驚動了五大家,他們紛紛派人來探望,實則更想問二十天前的口頭允諾,是不是會作廢。
慕明成養傷中,顧青竹自然而然接過了管家的責任。
三生茶館的生意已經穩定,宋允湘各家鋪子都有三生老掌櫃管着,外頭的事基本不用她多操心。
現下,夏茶上市,慕明成之前答應過五大家的,現在不能因為他傷了,就放棄兌現,為此,顧青竹讓炒茶房如期開火炒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