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世根又挑了兩個年輕人同往,到時也好和方奎顧青水換着擡,其他人不得不留在酒坊,眼巴巴看着他們離開,一行人不顧烈日當空,健步如飛,而門闆上的鮮血不斷滴落,在泥地上濺起一朵朵紅花,迤逦了一路,路人見此紛紛避讓,倒也少了阻礙。
一路上,有好事者慌慌張張地去禀報巡街的衙役,很快,崔阜就帶人迎頭攔在路上。
“站住!
做什麼的?
”崔阜雙腿微張,手握刀柄喝問。
顧世根撩起小褂擦汗,慌張地走上前道:“官爺,我們村長受了傷,急等着送醫!
”
崔阜瞥了眼床闆上的血人,沉聲道:“他是何人,為何受傷?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單憑你一句話,就想蒙混過關?
來人,将他們帶到衙門問話!
”
一聽這話,方奎和顧青水急了,顧世福傷勢嚴重,不容耽擱,若再耗下去,恐有不測,顧大丫更是哭得傷心。
被灼熱的陽光曬得滿面通紅的顧青竹,疾步走過去行禮,飛快地說:“崔大人,我是顧家坳的顧青竹,咱們早先見過幾次的,滿倉哥正在您麾下做巡捕班頭,這是我們的村長,他的腿傷得很嚴重,我們趕着去德興,您若不信,就麻煩和我們同去吧,剛好我們要報官!
”
崔阜看了她一眼,這姑娘長高了些,模樣倒是沒變,依舊瘦瘦條條的,他自是認得,他收了刀,轉身吩咐身邊的衙役:“當下救人要緊,你們前頭開道,隻别吓着行人。
”
四五個衙役同時應了一聲,訓練有素地小跑散開,呈扇形推進,将擁擠的人群往兩邊推,硬生生讓出一條狹長的通道來。
有了崔阜的幫忙,一路暢行無阻,他們很快就趕到了德興藥行,開道的衙役提前幫他們進去叫了人,譚立德和章平津恰好都在,見着血人似的顧世福,饒是他們見怪傷病的也吓了一跳,趕忙叫人把他搬進了診室。
深紅色的門砰得關上了,将顧青竹等人隔在外面,不一會兒工夫,夥計默默無言地魚貫送熱水進去,而後又一言不發地端了通紅的血水出來倒,一個個面沉如水,直看得人心驚肉跳。
顧大丫哪裡見過這等陣仗,她緊緊攥着顧青竹的手臂,害怕地瞪大了眼睛,連哭都哭不出來,兩條淚痕幹涸在臉上。
而一旁的顧世根微微松了口氣,德興藥行在南蒼縣是響當當的大藥行,譚先生的醫術更是遠近有名,既送到這裡,無論如何都能保住一條命。
他席地而坐,吞了口唾沫潤潤幹得冒煙的喉嚨,其他人也如釋重負,一個個癱在地上,大口喘氣。
“你們這身上也擦點藥吧。
”崔阜從身邊衙役處拿了些傷藥道。
這會兒,衆人才來得及看自個和身邊的人,顧世根腰上青紫一片,他這會兒屈身坐着,旁人看得清清楚楚,而方奎的手破了好幾處,骨節上的皮肉外翻,凝結的血痂下還時有鮮血滲出,而顧青水小褂後背撕了個大口子,隻能勉強挂在身上,内裡古銅色肌膚上紅腫了一大塊,而另兩個人鼻青臉腫,也是慘得很。
“我們都是皮肉傷,不打緊。
”顧世根接過傷藥,和其他人一起胡亂抹了抹。
“你們這是在哪裡弄成這樣的?
”崔阜坐在他們旁邊,擰眉問道。
“嗐,這幾年我們一個村的閑勞力都在昌隆酒坊做工,今年的酒出得不好,管事的怨我們做錯了事,村長就和他理論了幾句,結果,被那些個黑心肝下狠手打了,可惜我們人太少,白吃了這麼大苦頭!
”顧世根眉頭緊擰,忿忿地說。
顧青竹聽他們在講這件事,遂走過來說:“崔大人,我這些叔伯哥哥都是實誠人,做這行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酒不好,也不能全賴在他們頭上,總之村長不能白白挨這個打,我們要報官,請縣老爺懲戒兇手!
”
崔阜擺擺手道:“顧姑娘客氣了,我并不是什麼大人,不過和你們一樣,都是窮苦出身,我癡長你幾歲,若是瞧得上,叫我一聲崔哥就好,至于報官,我勸你們還是不要報的好。
”
“為啥?
”衆人驚訝地問。
崔阜彎下身子,低聲道:“你們尚且不知,這昌隆錢家在南蒼縣可是數一數二的大商戶,且做的大都是青樓賭場,棺材當鋪的偏門生意,錢家人性子乖張跋扈,府裡又養着衆多打手護衛,你們就算赢了官司,也休想拿到賠償,還可能被暗中迫害,你們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何必招惹這尊瘟神!
”
一聽這話,顧世根急了:“如何能就這麼算了!
我們白挨了打不說,咱顧家坳的名聲也會被這件事帶累壞了,往後,不知内情的人又怎麼敢要我們做臨工?
另外,胡管事早就放了狠話說,做壞了酒,是不結工錢的,之前,他就欠着我們幾個月工錢未結,每次問,都是一推再退,這要是再加上去年壓下來的,約莫也有三四十兩銀子,這會子出了這事,隻怕全打了水漂,另外,他還要我們賠償酒坊損失一百兩銀子,這豈不是太坑了麼!
”
崔阜拍拍他的肩膀,耐心勸道:“照你說的情形,工錢隻怕是要不到了,至于酒坊的損失,空口無憑的,你又何須理會。
”
方奎一拍大腿,失聲道:“壞了,可我們已經立了字據了!
”
“處在當時的境地,哪容我們選擇,不立字據,他豈會放過村長!
”顧青水抹了把臉上的汗珠,無奈地說。
“這可就不好辦了,你們把字據給我瞧瞧。
”崔阜低聲沉吟道。
顧世根拿出褲兜裡幾乎被汗浸濕的一張紙,擡手遞給他,崔阜細細看了,不住地搖頭。
顧世根等人認不得幾個字,字據是胡管事讓賬房事先寫好的,當時隻草草念了一遍,就立逼着他們簽字,當時大家都擔心村長,并沒有細細辨看,顧青竹那會兒隻顧安撫大丫,也沒有這個警覺。
顧青竹見崔阜面色陰沉,遂湊過來瞧,隻見上面白紙黑字寫着:顧世福等人釀壞了昌隆的酒,自願以所有的工錢抵賠,不足部分,另賠償白銀一百兩,限臘月二十前還清,下面是一溜十多人的紅手印。
“這和當時念的,完全不一樣!
”顧青竹杏眼圓瞪,盯着那張紙,驚詫道。
崔阜重重歎了口氣,沉聲道:“你們上當了,有了這張紙,你們哪怕渾身長滿嘴,這場官司也是打不赢的!
”
“完了!
”顧青水喪氣地垂下頭。
“我們已經給了他二十兩,這上面有沒有寫?
”顧世根突然想起來,急急地問。
“沒有。
”崔阜将紙翻來倒去看了一遍,搖頭道。
顧青水大驚道:“如此說來,我們豈不是還要再給他一百兩!
”
“的确如此,單憑這張字據,到了臘月二十,他确實可以向你們要整整一百兩。
”崔阜雖有不忍,卻不得不如實相告。
“我跟這狗日的拼了!
”
火爆脾氣的方奎暴跳如雷,幸好被旁邊的顧世根用力摁住了。
顧青竹擡起燦若星辰的眼眸,頗有把握地說:“奎哥,村長還在裡頭,尚不知什麼情形,大家不要亂了方寸,你且信我,我自有法子叫他認下這筆賬。
”
“你快說說!
”衆人一臉急切地看着她。
顧青竹将鬓邊的碎發别在耳後,撚着左手上的赤藤镯,輕輕轉動:“我今兒瞧着那胡管事眼袋腫脹,唇色發暗,想來不是天天守在酒坊吧?
”
顧世根與方奎等人交換了一個疑惑的眼神,,停頓了一會兒說:“他确實不常在酒坊,就算白天在,晚上也一定是要走的,有一次,我聽看門的老頭喝醉酒抱怨,說胡管事自個在外頭快活,卻叫他做惡人,欺瞞管事娘子。
”
“你們可知他常去哪兒?
”顧青竹又問。
顧世根沮喪地搖搖頭:“這倒不知。
”
“要知道這個,也不是難事,我把酒坊那邊巡街的衙役調來一問便知。
”崔阜轉頭低聲吩咐了一聲。
不大會兒,一個膚色黝黑的,頗為機靈的年輕衙役走了進來,沖崔阜抱拳行禮。
“無需虛禮。
”崔阜擺擺手,問:“昌隆的胡管事最近常愛去什麼地方?
”
“巡捕官巴巴地将我叫來,就是問那厮的風流債啊。
”年輕衙役笑着說。
崔阜瞪了他一眼,“好好說話,這可關系到你是否能做捕快!
”
聞言,年輕衙役立時收斂笑容,一五一十地說了。
原來,這胡管事接管昌隆有些年頭了,平日裡嫌麻煩,不常回西市的家,又按捺不住心裡蠢蠢欲動的龌蹉心思,就在外頭包養了個風月場中的女人,在挨着酒坊不遠的地方買了處小宅子,日日做那露水夫妻,也是有模有樣,好不快活。
至于小宅子的地址,女人長什麼樣,胡管事每日幾時離家,幾時歸家,年輕衙役不消崔阜細問,都一一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半點不含糊。
“得了,你去吧。
”崔阜心下滿意,擺擺手道。
“叔,你瞧我曬了大半年了,皮都脫了三四回,我如今幾時能做捕快?
你倒給個準話啊。
”年輕衙役站着不走,嘟囔道。
“才大半年,你這就叫苦了?
想當年……”崔阜擺出長輩的架勢說教。
“那我接着曬去,走了。
”年輕衙役不待他說出下文,已然飛奔而去。
“崔順……你這臭小子!
”崔阜張口就罵。
被他們叔侄這麼一打岔,适才緊張的氣氛略有些緩解。
顧世根忍不住問:“青竹,你打算怎麼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