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慕家老祖宗寇氏坐在椅子,雙手扶着拐杖,勾身垂頭,微閉着眼睛沉聲道:“這會子是什麼時候了?
你倆還有閑工夫辯那些個陳芝麻爛谷子!
”
“娘!
”慕紹堂撩袍跪下,痛心疾首道,“都是孩兒不孝,惹娘擔心了,兒無能,對内管教不嚴,以緻錦成今日逃婚,更對二十多年前的舊事一無所知!
”
寇氏眉眼低垂,滿頭霜發纖毫不亂,她緩緩道:“我的兒,你也是活了半輩子的人了,錦成為什麼逃婚,你心裡當真不知道?
至于浣娘,她是我當年親選指給你的,她半道撒手人寰,我也痛心,可終究是她命薄福淺,你最後不還是給了她姨娘的名分,到底全了少時的情意,也不枉她十多年精心伺候你。
而婕成明成姐弟,無論她在或不在,他倆的母親都隻能是你的結發妻子,浣娘最得我心的,就是明事理,你莫要胡鬧,弄得她泉下難安!
”
慕紹堂擡頭道:“娘,你都知道了?
”
寇氏睨了他一眼:“熊永年找人都找到我那裡去了,我還能裝死麼!
”
“娘!
”盧氏聽了婆婆一席話,雖是安慰慕紹堂,但到底是偏袒她的,一時傷心難過,伏在地上哽咽難當。
“這些年,你操持家務,對幾個孩子盡了做母親的責任,我自是看在眼裡,縱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那些個前塵往事就讓它随風去吧,你倆切莫再吵,也絕不能在孩子們跟前提起,免得讓他們兄弟離心!
”寇氏深深歎了口氣,掃了他們夫妻一眼。
“兒子(媳婦)曉得了。
”慕紹堂和盧氏雙雙磕頭。
寇氏用拐杖敲敲地闆:“你們起來吧,眼巴前還是錦成的事最重要,他年輕氣盛,哪裡曉得其中厲害,隻由着性子負氣一走,這對咱家來說,可是一大考驗,搞不好,這一年,三生都是南蒼縣最大的笑話!
”
“娘,我這就派人出去找,哪怕五花大綁,我也要将他綁回來!
”慕紹堂咬牙切齒道。
寇氏擰眉:“你是不是急糊塗了,搞這麼大陣仗,是怕人不知道他逃婚了嗎?
”
慕紹堂确實氣得不輕,又兼着浣娘的事,簡直像是被數道天雷連續劈中,連頭發絲都焦了,哪裡還有啥想法,隻得說,“那……兒子聽娘的主意。
”
“依他的性子定是躲起來了,三生各家店鋪,你莫要尋了,甚至縣衙,你也不必去,隻管派人去那些個偏僻小店,酒館、旅店、茶樓裡找,至于胭脂巷,你隻管花些小錢,到各家馬廄一探究竟便是了。
若是找着他,隻說我頭風病犯了,想他在跟前伺候,倘他仍不肯回轉,隻管牢牢看住了,少不得我這把老骨頭親自去!
”寇氏對慕錦成是真的寵,對他的喜好脾性了如指掌。
盧氏對慕錦成的溺愛是因着他是她唯一的兒子,而寇氏則看得更長遠一點,當年盧氏生慕錦成,正逢傍晚時分,西山天際驚現五彩祥雲,他誕生啼哭之時,屋裡霞光大盛,所見之人無不驚歎。
後來,借着辦滿月酒,她請博學廣識的譚立德來家裡說起這事,他特意算了一卦,說是祥瑞之兆,還說慕錦成命格貴重,前程妙不可言。
而今兒的成親日子,也是譚立德早在二十年前就算好的,巧的是,盧氏臘月裡去慈恩寺上香,了悟大師也算的是今日,隻是吉時差了幾個時辰。
有這兩重谶言偈語,慕家人除了慕錦成本人,其他人都認準了這門親事,傾注了東西兩府很多精力和金銀,勢要将此辦成南蒼縣最隆重奢侈的婚禮慶典。
如今若是沒了新郎,這場幾乎請了南蒼縣所有商号和有臉面人物的婚宴,将成為最大的笑話,更會淪落成坊間茶餘飯後的談資,是三生永遠的噩夢和無法清洗的恥辱。
慕紹堂不得不佩服,老太太在内宅頤養天年這麼多年,到了關鍵時候,還得由她坐鎮:“兒子這就着人去辦,新娘那邊接親怎麼處置?
”
“我來時,已經打發陶婆子和春莺去接了,她們曉得怎麼做,如今耽誤之急,還是找錦成要緊,若他還在南蒼縣,今兒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隻怕他出了城,就不曉得到哪兒逮去了!
”寇氏擔心道。
“兒子明白,這就去找二弟,看他能否問到守城門的兵士,向他們打聽打聽。
”慕紹堂從地上站起來道。
寇氏揮揮手:“你速去吧,記得千萬不可弄出大動靜來,免得那些個整日想看三生笑話的人得意。
”
慕紹堂躬身退出去,匆匆去了西院。
屋裡隻剩婆媳兩人,寇氏不說話,盧氏規規矩矩低頭跪着,屋裡寂靜無聲,落針可聞,偶爾炭盆裡的銀絲炭燒透了,發出細微的坍塌聲。
良久,跪在地上的盧氏腿麻了,涼意順着雙腿直漫全身,仿佛整個身子都浸沒在冰水裡,她冷得微微有些打顫,卻不敢軟下身子半分。
她自然知道寇氏這是有意罰她,雖然之前,婆婆在丈夫面前維護了她這個當家夫人的體面,但不代表老太太不生氣。
“說吧,你有什麼可辯解的。
”寇氏波瀾不驚地問。
盧氏挺了挺腰身說:“娘,媳婦知道錯了,當年年輕,少不經事,可我真沒害浣娘,她當初在月子裡得了幹血症,我尚在休養,也是叫人請了譚先生來給她瞧病的。
我自嫁入慕家,一心都在老爺身上,哪裡不曉得她是老爺心尖上的人,又豈會為一個賤婢的死,生分了我們夫妻的感情,可她沒那個福分,熬不過病痛,總不能賴我頭上。
”
寇氏站起身來,扶了扶雪發上的松鶴玉簪道:“過去那麼多年的事,又能說出什麼對錯,若她不是絕了生念,又怎能等不到紹堂回來?
雖說府裡所有的孩子都該記在你名下,可你千不該萬不該,說她的孩兒夭折了,你這不是要她的命麼!
”
“娘,我的大兒就該死的嗎?
”盧氏掩面哭泣。
她至今清楚地記得,一個白胖的大小子,生下來就沒了氣息,手腳腦袋還軟乎着,而她隻能眼睜睜看着他一點點變得冰涼,那是怎樣的絕望,這些年,多少次夢回,多想那孩子能沖她笑一笑,哪怕是哭鬧一回呢,可卻每次都是淚濕枕巾,絕望醒來。
“菩薩将他給你,又将他帶走了,隻能說,你們母子緣淺,又怎能怨怪旁人,奪人孩兒。
”寇氏走到她身邊,搖頭輕歎道。
盧氏感喟:“一念錯,步步錯,我那時不過是接受不了大兒夭折,才做了糊塗事,并沒有存心害浣娘,再說,這些年,我對明成,雖不似錦成一般,然而從小到大,他這個二爺,幾時不是慕家大公子的身份,到哪裡都是前呼後擁,光彩照人,就是老爺有意将三生的生意交給他,我也沒有多說什麼。
”
“也就是你這點做的好,我才能幫你說上一句話,否則,你以為紹堂會這麼容易罷休嗎?
”寇氏拄着拐杖慢慢朝門口走去,烏木拐杖敲擊地闆發出沉悶的聲音,伴着這聲音的是寇氏低聲說出的一句話,“你還是好好想想以後怎麼辦吧,蔡氏雖似浣娘,卻終究不是她呀。
”
門開了,老太太走出去,冬日的陽光照入昏暗的屋子,格外耀眼些,盧氏身子一軟,歪在地上,她到底是四十多歲的人了,腿整個跪僵硬了,自個根本起不來。
茯苓奔進屋子,費勁地将她拖拽到椅子上坐下,又給火盆加了炭,茯苓蹲在地上,給她輕輕按摩膝腿,低聲飲泣道:“老太太也太狠了些,夫人到底是當家太太,怎麼能跪那張畫!
”
盧氏回眸,盯着那畫出神:“我跪的是天地良心,她,一個賤婢,不配!
”
坐了會兒,盧氏終于暖了過來,腿也好些了,她在茯苓的攙扶下,慢慢離開了慕紹堂的書房,門合上了,暗色的書房中,畫上的美人依舊似颦還笑,微怒薄嗔。
及到午後,接到喜帖的客人,陸陸續續到了西院将軍府,為了喜慶,慕紹台今日穿着一身绛紅色團花錦袍,滿臉笑容站在廊下與客人寒暄。
往下兩個台階,慕明成正幫着迎客,他一向不喜穿豔色,今兒難得穿一回松青色織錦長袍,他身形挺拔如一株松,一杆竹,配上笑意盈盈的劍眉深目,瞧着分外養眼。
“怎麼是你們叔侄在這裡迎客,紹堂兄呢?
”穿着臃腫貂皮襖的錢有财,其實很瘦,面上沒有二兩肉,顯得皮包骨頭,容貌猙獰,他極怕冷,這會兒攏着雪狐毛袖筒,挑眉問。
他的身後站着二子一女,難得錢漲、錢溢、錢漫沒有彼此嫌棄,能同時跟着來。
慕明成走上前,笑容更深幾分道:“錢叔,外頭冷,快,裡頭請,我爹這人,你還不曉得嘛,心細如發,總是要精益求精,好上加好,這會兒正親自督促着,生怕慢待了客人。
”
“就是個勞碌命呢,哪日跟我似的,交了差,就快活了!
”錢有财跺跺腳,往屋裡去。
錢漲瞥了眼慕明成,眉梢抖了一下,算是打過招呼,轉身跟上,而錢溢和錢漫則連一個眼神都不給,一個低頭看腳,一個擡頭看天,與慕明成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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