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青竹不待她說完,立時接口道:“謝姐姐,你不用說了,三千斤綠茶,慕家出得起!
現下天氣寒冷,要不要另加些紅茶,暖胃消食,”
謝瑩搖搖頭:“紅茶就算了,你也是頭回制,數量肯定不多,若你有心,這次給義父他們捎點嘗嘗即可,主要還是以綠茶為主。
”
顧青竹爽快地答應:“那就按你說的辦,我這就讓熊叔準備,你幾時要?
”
“留都年前征繳的一批糧草棉花,因下雪耽擱了行程,這次準備上元節一早,在甯江城的渡口上船,你到時派人送來就可。
”謝瑩說完,忽又笑着低語一句,“你一定記得給三爺單寫一封信,他日夜盼着呢。
”
兩人原本談的是很正經的事,被她這麼突然一打岔,顧青竹瞬間紅了臉:“謝姐姐又笑我!
”
“我隻是羨慕你們神仙眷侶,雖身隔千萬裡山水,卻心系彼此,宛若就在眼前,這感情也不知修了幾世才得到的。
”謝瑩笑了笑,面上有些許落寞寂寥。
顧青竹不知她怎麼突然就傷感了,一時間,不敢問,也沒法問。
她到底有怎樣的故事,心裡又裝着誰。
屋裡一時寂靜無聲,所幸右玉自雲栖院回來,說老夫人要留謝瑩吃飯,感謝她年節裡,專程來一趟送信。
顧青竹順勢将她帶到雲栖院,謝瑩送了年禮,說話又十分客氣,很得寇氏盧氏歡喜,一頓飯吃得賓主盡歡。
飯後,謝瑩略坐了會兒,就坐馬車回去了。
晚間,寇氏留顧青竹說話,盧氏和羅霜降也沒有離開,一家子女人好不容易得了一封報平安的親筆信,皆都高興異常。
衆人歡歡喜喜談論了一番,寇氏想起來道:“此次一下子征三千斤茶,對咱家茶館生意可有妨礙?
”
顧青竹搖了搖頭:“祖母不用擔心,庫房裡最多的就是炒青,秋茶本有一萬多斤,刨去這三千斤,也還有八九斤呢,盡夠了。
而且,再過兩個月,春茶就要上了,肯定能接的上,到時,我想敞開收購鮮葉制茶。
”
盧氏有些不解:“咱們翠屏鎮上有千畝茶園,這裡也還有幾百畝新栽的茶樹,清明就能開采,按往年制茶的規模足夠了,為何還要買進外面的鮮葉?
你若想幫顧家坳的鄉親,就和今年一樣,幫他們炒一些就是了,要知道,茶市上炒青一多,價錢自然就得降,對我們并沒有太多好處。
”
顧青竹耐心解釋:“娘說的道理,我都懂,前幾日,我閑來無事,查看了茶行曆年賬冊,之前蒸青鼎盛的時候,光春茶的産量就比現在一年的産量還要高,這說明外頭的茶商,有這麼大的胃口和财力。
然而,這些年因為蒸青茶餅價格年年下滑,從賺錢到保本再到少賠錢,制茶的數量才被迫跟着一年年減少。
父親當初不是不想制茶,而是制越多賠越多,而茶是慕家産業根基,傳承了百年,它的意義早不能用金錢衡量,哪怕是往裡貼錢,也要守住。
現如今,我們有兩百多名技藝娴熟的茶工,不僅能炒綠茶,還能制白茶、黃茶、紅茶、黑茶,茶業即将煥發新生,我們為何不趁機大發展一次?
而且,現下炒青的價格正逢高位,其他幾種茶也僅慕家有,價錢方面,母親完全不用擔心,這恰是我們翻身的好機會。
三生平日裡以茶館招攬客人,可賣茶終歸有限,春茶市上雲集着五湖四海的各大茶商,他們才是我們最大的買家。
隻要春茶賣得好,用不了多久,慕家茶就會聲名遠播,吸引更多的客商前來,若是今年三季茶保持熱銷,慕家茶再次崛起,便是指日可待,到時,縱使沒了先前的貢茶之名,照樣有令人信服稱贊的口碑。
”
盧氏見她說得頭頭是道,默了會兒,沒有言語。
寇氏輕拍顧青竹的手道:“你既有了主意打算,我們便不多說幹涉你了,隻是那時你身子愈發重了,一定不可逞強,有些事,你隻管吩咐永年去做,萬不可親力親為。
”
“是,孫媳記下了。
”顧青竹點頭答應。
“天色晚了,回屋早些歇着吧。
”寇氏朝右玉招招手,”扶你家少夫人回去,多點一盞燈,注意腳下。
”
“是。
”右玉上前攙扶,春莺提着兩盞燈,在外間候着。
顧青竹回到自個屋裡,洗漱停當,倚靠在床上,摸出枕下那張薄薄的紙。
那上面寥寥數字——青竹,我想你們了。
慕錦成的字寫得并不好看,許是手握慣了刀,濃墨重筆,大開大合,力透紙背。
顧青竹一瞬不瞬地盯着你們兩字看,肚裡兩個孩子似乎也感應到她的情緒。
一個用頭輕輕頂了她一下,另一個連踢了兩腳。
顧青竹溫柔地撫摸肚子:“這是你們爹寫給你們的第一封信,他雖遠在安南打仗,卻一樣時時惦記你們呢。
”
這一夜,顧青竹睡得格外安穩,無夢到天亮。
時間一晃就到了元宵節前一天,慕明成趕了回來,一來是接宋允湘,再則,再清點一遍征繳的三千斤炒青。
他倒不是不放心顧青竹和熊永年做事,隻是貢茶案在他心裡留下了巨大的陰影,重大的事情,他一定要最終确認無誤,方才放心。
午飯後,幾人在茶香院前廳落座,熊永年将明日馬車怎麼安排,趕車是何人等等事項,事無巨細都說了一遍。
慕明成瞧了眼顧青竹越來越藏不住的肚子說:“弟妹,碼頭上人雜物多,碰碰撞撞在所難免,這樣吧,明日我與熊叔去送茶上船,你和表妹在茶館裡準備花果茶上新,如何?
”
顧青竹點頭:“如此也好,花果茶大多賣于女子品嘗,若遇着口味上的問題,我和允湘更容易解決些。
”
慕明成頓了下說:“花果茶已收了不少訂金,明日又是上元節,第一天上新,必然特别忙,弟妹還需仔細身體。
”
顧青竹淡笑道:“二爺不用擔心,右玉她們也會跟着去,我們人多,能應付得來。
”
一旁的宋允湘信心滿滿,頗有些期待道:“二表哥,我這些日子一直在練習,已經很熟練了,半盞茶的工夫就可以做一杯。
”
慕明成偏頭看了她一眼,在他的印象裡,宋允湘父母早亡,在慕家一直都是最懂事的女孩子,烹茶讀書,繡花吟詩,溫婉而娴靜。
可憐她在慕家敗落的時候,被宋允蟠騙離了慕家,差點嫁給錢漲,慕明成對她,憐惜勝過責備,認為她是深居閨房的女子,就應該像嬌嫩的花兒一樣被好好保護。
然而,他現在反而有些佩服她了,那些變故若是放在一般女子身上,隻怕早就心如死灰,頹然若枯木了。
宋允湘卻絕處逢生,硬是改變了性格,像一副水墨丹青突然活了一般,綠樹紅花,飛鳥蟲魚,一切都鮮活明媚起來。
或許,她骨子裡原本就有她母親不服輸的精神,所有的痛苦,隻是為了讓她更堅強的成長。
當慕錦成沉浸在自個的思緒中時,慕婉成湊到他面前,揮揮手道:“二哥,你想什麼呢,我明天能跟三嫂一起去嗎?
”
慕明成睨了她一眼:“明兒忙着呢,哪有你玩的地方,老實在家陪祖母和母親。
”
慕婉成委屈地撇嘴,轉頭看顧青竹,慕明成接着又說:“你别給你三嫂添亂,仔細我罰你抄書!
”
這下是徹底沒指望了,垂頭喪氣的慕婉成,耷拉着腦袋坐下。
顧青竹輕聲安慰她:“明兒茶館确實忙,再說,咱們四小姐是大姑娘了,我們幾個不在家,你要照顧幾位長輩,還有榮成,擔子也不輕呢,等以後閑了,你再去茶館幫允湘也不遲。
”
“嗯,我聽三嫂的。
”被人當大人看待,慕婉成的心情一時又好了。
次日一早,清點了茶葉,慕明成就帶着第一波車隊走了,顧青竹和宋允湘同坐一輛馬車,跟在後面。
布告已經挂出去十天,終于等到今兒上新茶,老茶客們早早占了位子等着,而那些想要獵奇的,沒錢喝茶,亦或者有錢沒空桌的,也在門外張望。
顧青竹已經幾個月沒有來茶館,今兒突然裹着厚重的鬥篷現身,引得衆人引頸觀望,再加上她身後跟着鮮少露面的慕家表小姐宋允湘,以及三個美婢,更令衆人對新茶充滿期待。
韓守義早令夥計在人群中辟開一條道,他躬身引着五人入内。
顧青竹一隻腳剛跨入門檻,就聽人群中突然有人高聲質問:“少夫人,現下天寒地凍,茶樹尚未萌芽,哪來的茶飲新品?
莫不是想要诓騙我們?
”
顧青竹收回腳,轉身微微一笑:“剛才不知是哪位先生,是不是新品,好不好喝,還請親自過來嘗一嘗。
我們對新品有信心,先生若是對自個的舌頭也有信心,不妨入内一品。
”
全場一瞬間的沉默,而後是雷鳴般的喝彩:“好!
”
她的淡定從容,無形中,更為花果茶披上了一層神秘面紗,讓等待的人們在心裡,自動為花果茶設定了特定标簽。
十分新穎、百分好喝,萬分難得!
制花果茶的小間是慕明成專門改造過的,所有調好的茶飲都是從小窗遞出,這原本是為顧及宋允湘是女子,而今倒剛好擋住顧青竹脫掉鬥篷的身子。
衆茶客翹首以待,當一杯杯溫熱的,色彩鮮豔的,果香混着茶香的半透明高杯端到他們面前時,人人俱是驚訝。
這還是茶嗎?
!
(補給周肥的加更,從盛夏到初秋,來得有些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