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裡着實堵得慌,自個不過是傷了腿,連個媒婆都敢輕易欺上門來。
聽着他像小孩兒一般的抱怨,顧青竹幫他蓋上棉毯子,輕聲勸道:“你這傷勢比不得旁人,還需好好養着,沒個兩三個月,萬不可動彈,若是有點閃失,隻怕譚先生也沒轍了。
”
她有意往嚴重裡說,章平津當初曾斷言,他的腿傷得很厲害,日後若是能不拄拐走路,就算是最好的結果了,如今怎可馬虎,顧世福性子堅韌,但這傷該養還得養。
“你就聽青竹的吧,她這次回來不走了,現下總有一個人能說的了你,我便心安了。
”孫氏說着又傷心抹淚。
顧世福不理老妻,隻一臉驚訝地問顧青竹:“怎麼就突然回來了,面館的生意不好?
”
“生意好着呢,我們七夕一晚上,光賣馄饨就賣了一千多文呢。
”顧青竹眨着靈動的杏眼,笑眯眯地說。
顧世福越發不明白了:“那你咋還回來了?
”
梁滿倉不覺有些愧疚,低頭道:“都是我不好,前幾日,青英在東市差點被人擄去,一時吓着了,日日離不得青竹身,她們隻能回來。
”
顧青竹連連擺手:“這怪不得滿倉哥,畢竟誰也不想發生這種事,再說,也不是全都為了青英,我還想繼續做茶,回來不過是遲早的事。
”
“嗳,總是我這把老骨頭拖累你們!
”顧世福看了眼自個的殘腿,氣悶地說。
孫氏這會兒想起來四周望望,沒見青英,着急地問:“青英沒跟你一起來啊?
”
“她今兒回來就和鐵蛋玩,這會兒青川大概也去了,三人正玩得興頭上,大概想不起來黏我。
”顧青竹輕輕地笑。
“嗳,小孩子魂魄輕,在家裡有祖宗們護佑着,總是周全些。
”孫氏神叨叨地說。
顧青竹點點頭,她更願意相信,她母親一直在庇護他們:“也是呢,她一回顧家坳,不知怎地就神氣了。
”
“老婆子,你快去燒飯吧,别浪費了你今兒的菜,正好留滿倉和青竹姐妹吃飯。
”顧世福沖老妻揮揮手。
孫氏應了一聲,轉身去了廚房,顧青竹自然也跟着幫忙,梁滿倉便和顧世福商量造房子的事。
不一會兒,飯菜上了桌,顧青竹去找青英,就見三個孩子還蹲在哪兒看小烏龜,青川手裡用線拴着一隻螞蚱,在小烏龜面前晃呀晃,隻等它伸頭出來吃。
今兒秋蠶上蔟,秦氏忙得還沒來得及做飯,顧青竹便把三個小孩都帶去了顧世福家裡,一下子多了兩個叽叽喳喳的小孩,顧世福臉上漸漸有了些笑容。
吃着飯,顧世福還在和梁滿倉說哪家的瓦結實,誰家的石灰好,他還介紹了鎮上的泥瓦匠和木匠,雖然梁滿倉認得張瓦匠和王木匠,可他們遠在南蒼縣,遠水解不了近渴,當然還是要在本地找方便些。
梁滿倉決定早些離開,順便到工匠家裡談談造房子的事情,争取把開工日子定下來,畢竟打算起房造屋的人家大多會選下半年,造好新屋搬進去過年,是多吉利喜慶的事。
也正因為如此,到了秋天,十裡八鄉的手藝人都十分緊俏,不僅工錢水漲船高,常常還要等人家排工期,越往後,越等得久。
次日一早,梁滿倉臨走前,騎着高頭大馬在村裡轉悠了一圈,和鄉人們打了招呼,說幾句閑話,他特意在顧世貴家門口停了會兒,隻見那扇被劈的門已然合不上,改用兩張竹篾編的門,堪堪擋在。
顧大寶吃了早飯,本想出去玩,出了屋門,陡然看見梁滿倉騎馬立在他家門前,吓得一激靈,滋溜一下,肥胖的身軀無比迅速地縮回屋裡。
“大清早的,咋的了?
白日撞鬼啊!
”吳氏不明所以,手裡握着飯勺,探頭出來張望,甫一見外頭的人,宛如見了索命閻王,鐵勺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要死了,家夥什不用錢置辦啊!
誰在外頭裝神弄鬼,能把你吓成這樣!
”顧世貴罵了一句,和朱氏走出來一看,霎時目瞪口呆。
梁滿倉居高臨下睨視着他們,嘴角微挑,滿意地輕踢馬腹,嗒嗒嗒,一人一馬,頭也不回地逍遙而去。
回到顧家坳的顧青英竟然不藥而愈,整日和村裡的小夥伴一起玩耍,這時節,山裡的野柿野梨陸續熟了,爬樹摘果子是他們最愛幹的事。
顧青竹起先不放心,一路跟着,過了幾日,見她沒事便由着她玩去,茶園要除草施肥,地裡也該準備種冬日的菜蔬,她一日日忙起來。
過了幾日是中元節,顧青松回來,姐弟三人在家燒了紙錢,顧青竹去雞窩摸雞蛋,順便把藏在雞窩底下的一個小罐取了回來。
這還是春上賣春茶攢下的錢,最近秋茶還沒開始摘,沒一點進項,但地裡買種子,阿弟在外的飯食筆墨都不能省,她決定先拿出來用。
“阿姐,你居然把錢藏在雞窩裡!
”見她解開封口,往外倒錢,顧青松瞪大了眼睛。
顧青竹笑:“想不到吧,二叔和阿奶也想不到,我把錢藏在人人看得見的眼皮子底下。
”
顧青松拍手道:“難怪他們把家裡翻了個底掉,也沒找到一文錢。
”
“我也不想的,可誰讓我們攤上這樣不講理的親戚,不得不防,要是爹在就好了,咱也不至于有了點錢,像隻松鼠似的到處藏。
”顧青竹苦笑着搖頭。
顧青松面色一凜,低聲道:“阿姐,你等我長大!
”
“嗯,我們以後會好的。
”顧青竹攬着弟弟瘦削的肩膀,拍拍他尚不堅實的後背。
青英在底下,抱着他們的腿,揚起小臉道:“阿姐,阿哥,還有我!
”
顧青竹憐愛地摸摸她的頭發。
這一日注定是惆怅傷感的,連同天氣也一改前幾日的晴朗,變得陰沉沉的,一整日都在刮風,有經驗的山裡人都知道要下雨了。
果然到了第二日午後,鉛雲壓頂,山巒半掩,天都變低了,秋雨終于忍不住落下來,淅淅瀝瀝,這一下便是四五日。
待到天放晴,夏日最後的熾熱,被這場初秋的雨消磨殆盡,早起已有些涼意,地裡青菜大蒜陸續種上,茶園裡新萌了嫩葉。
賣掉最後一撥蠶繭,秦氏這一年的忙碌便算告一段落,收拾了蠶匾,又給桑園松土,顧青竹最近在桑園除草,青英帶了小烏龜和鐵蛋在田埂上鬥草,兩人開開心心能玩一天。
回到顧家坳的顧青竹雖每日忙忙碌碌,卻很安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粥一飯妥帖安穩。
而遠在南蒼縣的慕錦成,日子就沒有這般好過了。
他七夕大醉一場,在淮水河上飄蕩整晚,徹夜沒有歸家,驚得老太太夜不能寐,責令熊管家派人滿城去尋,這般大動靜,慕紹棠想不知道都難。
向來認為他不成器的慕紹棠大怒,隻當他不學好,流連秦樓楚館,遂不顧母親妻子的苦勸,将宿醉未醒的慕錦成大打了一頓,寶應因着沒有跟着,自然也少不了屁股開花。
這主仆二人在家中一養就是半個月,慕錦成傷好了,整日渾渾噩噩,頹廢無神,這讓慕紹棠更加看不上,隻道他是朽木不可雕,氣得連見他都不想見。
老太太最心疼慕錦成,見他這樣,隻道他七夕遇着不好的東西,迷了心竅,又被他爹打傻了,便在家中佛堂念經吃齋,任憑慕紹棠怎麼勸,都不出來。
盧氏更是生慕紹棠的氣,怨他不分青紅皂白把兒子打壞了,她賭氣帶着嬷嬷丫頭遠赴慈恩寺,住在寺廟裡抄經誦經祈福。
如此一來,慕家後院亂成一鍋粥,慕紹棠拉不下臉求妻子回來,就讓大兒子慕明成去請她,可盧氏不僅沒回家,還把慕明成狠狠罵了一頓,罵他狼子野心,撺掇他們父子離心,想要獨吞家産雲雲。
慕明成被罵得狗血噴頭,深覺莫名其妙,不過,他到底是個成熟穩重的人,隻當母親為弟弟神傷,一時口不擇言,他委屈地默默忍下,并不往心裡去。
家裡長輩為了慕錦成這頓打,鬧得劍拔弩張,而這個禍根卻躺在自個蕤華院裡的紫薇樹下,假寐躺着曬太陽。
紫薇花瓣如微雨,撒了他一身,深藍的錦袍襯着粉嘟嘟的花,嬌豔明媚。
雨後的秋陽溫潤,遊廊下的海棠開得正好,花簇錦攢,鋪天蓋地紅豔豔一片,讓人看着就心情舒暢愉悅。
“三爺,秋風涼,不如進屋躺着吧。
”蕤華院大丫頭右玉端了一杯茶來道。
眼皮被曬得暖意融融,慕錦成懶怠睜開,隻慵懶地說:“你什麼時候這般笨了,一會兒隻管将波斯進的那條毯子拿給我蓋就是了。
”
“你,趁熱喝口茶吧。
”右玉無法,隻得又說。
“寡的慌,不喝!
”慕錦成有些不耐煩,偏過頭,一口回絕。
這是個什麼鬼地方,沒有奶茶,沒有冰淇淋,沒有可口可樂,隻有這種煮的茶,難喝至極!
右玉被他這麼一吼,愣在當場,他性子素來乖張,然而平日裡很少對丫頭們惡言惡語,更何況她是在老太太夫人跟前都有面兒的管事大丫頭。
一時難堪,連旁邊打掃的小丫頭也呆住了,拄着掃把不知還要不要過來掃落花,右玉咬了咬銀牙,放下茶盞,一言不發,轉身進屋去了。
慕錦成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他想着,自個總歸是要走的,對她們不要太好,以免日後想起種種,徒惹出更多眼淚,不如給她們一點恨,傷心會少一些。
太陽又升高了些,不知哪個院裡有一兩株早桂開了,一陣一陣的風将濃郁的香氣,送到昏昏欲睡的慕錦成鼻端,甜香的味道,忽然讓他想起一個人來。
“寶應!
”慕錦成撩袍起身,抖落一身花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