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漫的聲量因着憤恨不免拔高了,正在專心切菜的顧青竹被她說的怪癖驚到,刀口一滑,左手食指立時被鋒利的刀刃拉開了一道口子,鮮血瞬間淋漓而下,滴落在砧闆上。
顧青竹疼得眉頭一皺,右手趕忙用力捏住傷口,隻希望它能快點止住血。
“你行不行啊,我可不吃人血,惡心!
”錢漫心浮氣躁,借機對顧青竹大呼小叫。
雞已經炖了,筍子也剝了,顧青竹已無退路,況且她也不想半道而廢,聽這刁蠻的大小姐這般說,她并沒有做聲,隻暗暗咬了咬牙,将傷口在竈上焖雞湯的陶罐上一摁,隻聽見“滋啦”一聲響,嬌嫩的皮膚被硬生生燒灼,再擡手時,傷口已經被她強行閉合上了。
慕錦成見她這般,眉頭一跳,手指不自覺地抽動了一下,心下驚悸,這丫頭夠狠,真能下得去手,十指連心,這得多疼!
錢漫雖是個女子,可骨子裡仍是和她父兄一樣,都是跋扈兇橫的人,遇着不如她意的事,對下人非打即罵,可像顧青竹這樣悶不做聲倔強的,她還是頭回見,她哼了一聲,很沒趣地甩手走了。
顧青竹聽見後面離開的腳步聲,回頭望了一眼,卻沒料到廚房門口還站着一個青年,正是前日在三生茶行,緊緊盯着她手的那個人,上次的目光已讓她心生厭惡,這次更害她割破了手,她不禁狠瞪了他一眼。
她的眼睛本就是溜圓水靈的杏眸,這一瞪,倒真有些虎崽發威的意味,慕錦成心中有愧,作為一個平白害人受傷的罪魁禍首,縱使平日裡滿不在乎,這會兒也面色讪讪然,不好再待下去。
他摸摸鼻子,轉頭走了,心中腹诽,這丫頭全身上下都是骨頭架子,肌膚沒有家裡小妹慕婉成白皙細嫩,眉眼也沒表妹宋允湘妩媚妍麗,也就是一雙手還勉強能看,卻又這般母老虎似的兇!
顧青竹聽見身後越走越遠的腳步聲,知他都走了,繼續忍痛切菜。
“姐姐,你還是走吧,就算你做的再好,東家也不會給你錢的。
”小吉左右張望了下,壓低聲音說道。
“你們東家雖說話霸道點,可她答應我,隻要做四道菜,味道好,就會給一兩銀子,這麼大酒樓的老闆,怎麼會耍我呢。
”顧青竹不信,亦不願意相信。
“哎呀,很多事,你不知道……”小吉見她執迷不悟,漲紅了臉想要勸解。
“小吉,這都是什麼時候了,還不快把這些菜洗了!
”不遠處,廚房裡的管事厲聲吆喝。
“我……”小吉看了眼顧青竹。
管事在廚房裡說一不二,他這小幫廚能不能學到手藝,或者能不能做下去,領到工錢,都是人家一句話的事,小吉半點不敢違拗。
“你幫了我不少,快去忙吧,我一個人能行,過會兒就能做好。
”顧青竹善解人意地朝他笑笑。
小吉見勸不動顧青竹,自個又被催得自顧不暇,隻得搖頭放棄了,趕着去井邊洗菜。
盤中的雞脯肉已經腌制入味,顧青竹改刀切絲,熱鍋冷油,爆香姜蔥幹辣椒,滑入雞肉絲斷生,快速加燒酒陳醋去腥增香,而後加薄筍片翻炒,再添一丁點醬油上色。
翻炒片刻,沿鍋邊淋入少許沸水,拈細碎鹽粒一撒,竈膛烈焰蒸騰了熱氣,使調料的味道更好沁入,雞筍相間,肉食的鮮香和山珍的嫩甜融為一體,激發出非一般的香郁滋味。
須臾,湯水濃縮,雞絲筍片挂上了濃稠的醬汁,顧青竹取一個素淨白盤,迅速出鍋裝入,再點綴一兩片香菜葉。
将鍋重新洗淨,竈間大火燒旺,淋入冷油,青紅辣椒絲、香菇絲、胡蘿蔔絲、筍尖絲一起倒入,快速爆炒,以手抄水,點滴入鍋,三五息後,加鹽調味,這菜講究的就是猛火快炒,除鹽之外不加任何調味,喚發純粹本味,青、紅、黑、黃、白,五色食材自然混雜,清爽幹淨,賞心悅目。
雞湯差不多熬了有大半個時辰,此時,後加的筍塊差不多也熟了,顧青竹加鹽調味,用小勺嘗了一小口湯,唇齒間漫溢鮮香,是雞肉的濃香與冬筍的鮮嫩完美融合。
瓦罐裡的粥經慢火炖煮,已經軟糯細滑,顧青竹将焯過水的嫩筍衣撕成小片點綴在粥上,撚一點點鹽,撒些許蔥末,仿佛是嫩黃的玉蘭花瓣漂浮在初漲的春水上,色彩鮮明,安逸靜谧。
四色菜食新鮮出爐,香氣早勾着廚房裡的大廚和幫工們不時張望,顧青竹去請廚房管事安排上菜。
廚房管事适才臨時調走了小吉,便是有意為難,卻不料,顧青竹竟然真的靠兩個主材做出了四道菜食,他抱着挑剔的眼光,用小碟搛了少許,每樣嘗了嘗。
他眼中瞬間冒出驚異之色,口中未有半分言語,揚揚手,打發人用大托盤将四樣菜食端了出去,顧青竹撣撣衣角,略順了順鬓邊的碎發,也跟着去了。
錢漫正拉着慕錦成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見夥計捧着托盤魚貫而出,顯而易見,顧青竹當真做出了菜肴,并且過了廚房管事的關,她不禁有些詫異。
一盤雞絲筍片、一碟五彩筍絲、一缽雞筍湯、兩碗筍衣銀牙粥,依次擺在兩人面前,此時正到了飯點,慕錦成被面前粥碗的清香之氣吸引,用小勺吃了一口,入口即化,軟糯絲滑,竹香幽雅,唇齒留香。
“若把鮑魚海參比作濃妝豔抹的的國色牡丹,而這粥便是臨水照影的君子水仙,這味道隻在一個淡字上,粥淡,筍衣亦淡,如君子兩袖盈風,坦坦飄逸。
”慕錦成忍不住又抿了一口,垂眸低歎。
有些鮮明的過往在他心中翻滾,時過二十餘年,突然重逢這山野味道,他的腦海裡突兀地出現一張飽經風霜的臉,而這張臉隻有面對他時,才會有最容易滿足的笑容。
“若論風流,誰又及你慕家二爺呢,水沉為骨玉為肌,倒也合了這碗粥,我倒想聽聽,你又能把這些胡謅出個什麼花來?
”錢漫吃了粥,果然無可挑剔,她遂用筷子指了指其他菜肴。
“雞絲筍片香辣濃郁,恰似初夏火紅榴花,五彩筍絲缤紛絢爛,正如春日百色薔薇,而雞筍湯鮮香不膩,唯有八月暗香桂子可比,這一桌菜食倒是十分有趣,加上寒冬高潔水仙,剛巧湊齊了四季輪回。
”
慕錦成每樣嘗過,每樣都是驚豔難當,他向來自诩是個吃喝玩樂的行家,今日一嘗,方才知道天下美味,他不過隻得其中一二罷了。
雖說這四道吃食用的隻有冬筍和野雞兩個食材,可卻偏偏做出不同的滋味,菜式瞧着也沒有大廚的精細,裝盤造型也略顯粗笨,可舌尖上卻有意想不到的細微感受,四樣同食,鮮、香、醇、濃、糯,每一種滋味都恰到好處,增一分嫌肥膩,減一點則寡淡。
“啧啧,就這些個,竟也能被你誇上天,我瞧着,半點沒有你說的那般好,不過是鄉下燒的玩意兒。
”錢漫聽不得他如此誇贊,撇撇嘴,用筷子在菜裡挑剔地撥來撥出。
錢漫的話觸到了慕錦成的痛處,他前世的母親就是地道的山裡人,給他做的也是尋常的飯菜,可那是家的味道,一生,乃至此生依舊惦念的味道。
“山野滋味,講究的正是幹淨純粹,大小姐錦衣玉食,自是看不上的。
”慕錦成冷冷說道。
錢漫在慕錦成處碰了軟釘子,一時緘口不言,幹坐無聊,隻得百般嫌棄地搛了菜來吃。
“菜,我按約定做了,大小姐已經嘗過,還合口味吧,眼瞅着時間不早了,我還有兩個朋友在别處等我,您是否可以兌現之前的承諾?
”隔了半晌,顧青竹低聲問。
聞言,錢漫猛然拍下筷子,擰眉對顧青竹發火:“喂,你這菜做的這麼差,還想要錢?
雞絲太辣,五彩筍絲,大部分用的還是我店裡的食材,至于這個雞湯鹹的要命,隻有這個粥能勉強吃,再說米還是我的呢。
”
“雞絲和筍片都是淡口的,加點辣,會更有食欲,而雞湯微鹹,才能激發濃郁鮮味,至于搭配用的食材也是問過,經大小姐允許的,不然,廚房也不會給我用,再說,這菜,大小姐吃的也不少啊。
”顧青竹眼光瞥了桌上的盤碟,不卑不亢地回答。
她這會兒終于知道小吉為什麼勸她早早離開,明擺着,面前的女孩百般刁難,分明是想白吃不給錢。
“給你用配料不假,可這菜做的完全不行,我也就是湊合吃一點,為此,我沒法付你一兩銀子,趁我沒反悔找你要柴火調料錢,你趕緊走吧。
”錢漫不耐煩地揮手,起身就要離開。
“你……你早打定主意耍我,哪怕我做出龍肝鳳髓來,你都不會付錢的,對吧!
”又急又氣的顧青竹猛沖過去,張開雙臂,一把攔住了她。
“做什麼!
想造反呢,這裡可不是你們蠻荒鄉下,任你撒野!
”錢漫沒想到顧青竹會不顧一切撲過來,她伸出指頭,瞪圓了眼睛厲聲道。
“錢大小姐,你這又是何必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