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千絕用“人間地獄”四個字形容南嶽後宮,陸辭秋多少還是能理解一些的。
但她對後宮的理解,多半都來源于前世看的那些宮廷電視劇。
當劇中情節被帶入現實,她忽然就開始慶幸裴卿當年是嫁到了左相府,而不是皇宮。
否則這陸家二小姐指不定都活不到今日,那她在前世的死,也就沒有一個宿主可以讓她還魂了。
而她若不還魂,如今這一切事、所有人,都将不再出現在她的生命裡。
她竟有些不舍。
燕千絕的話還在繼續:“我小時候能活下來着實不容易,皇貴妃隔三差五就到永福宮去挑釁,趾高氣揚的樣子仿佛她才是皇後,仿佛偌大後宮當唯她獨尊。
但皇後到底是皇後,多少能跟她硬碰一碰,她縱然再跋扈,也不敢真的把皇後怎樣。
可她越是動不了皇後就越是生氣,這一生氣,就把仇恨轉移到跟皇後交好的淑妃頭上。
那時候,皇後護着季淑妃,七哥就護着我。
很多鞭子和拳腳都打在皇後和七哥身上,有些我有印象,有些卻因為我太小,根本都不記得了。
但我記得那時的七哥還不是現在這般模樣,我記事早,将将兩歲就開始有記憶。
我兩歲那年七哥六歲,過完了生辰的前半年還沒什麼變化,但半年之後就跟從前有些不一樣了。
他開始不太愛說話,走路也有了新的姿态,說話也有了新的語調,手裡總拿着一把扇子,人還時不時的就失蹤幾日。
等他再回來時,就帶着一身的傷。
但無論怎麼傷,他總是穿着一身白衣,哪怕衣上染血,人看起來還是那樣精神。
我記得三歲多點,有一次七哥回來,背上全是血。
不敢回羅煙宮見季淑妃,就跑到永福宮來找皇後給他上藥。
皇後拿藥的手都在哆嗦,一邊上藥一邊罵他,一邊罵他還一邊哭。
我年紀小,隻知道坐在一邊跟他說七哥不哭,七哥不疼。
可實際上他根本沒有哭,還反過來安慰我,讓我不要害怕,如果太害怕就把頭扭開,不要看他血淋淋的樣子。
後來他塗好了藥換好了衣裳回羅煙宮了,皇後就抱着我在軟椅裡坐着,一句話都不說,一直坐到天亮。
等到天亮時我有點兒困了,迷迷糊糊地閉了眼,才聽到她用極低極低的聲音說,你可一定要記住你七哥,他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你。
年幼時本宮保你,等到你長大了就得靠你自己了。
你七哥先走出了一步,是為了給你打基礎,他身上受的每一次傷,都是為了将來你們能夠多一個保命的機會。
或許你現在還不懂,可是等到你再大一些,等你懂事了,總有一天你會明白,你七哥給你準備了多少保命符。
”
“皇後娘娘說的是無妄閣嗎?
”她問燕千絕,“七殿下竟是從那個時候起,就在建立無妄閣了?
那時他幾歲?
六歲?
七歲?
還是八歲?
”
燕千絕說:“八歲。
七哥三歲開始習武,但宮裡的師父教的多是基礎騎射,給我們這些皇子們騎的也都是溫順的小馬,能練出什麼來。
到他六歲那年,他就瞞着所有人拜了另外的師父,每天夜裡都被他那師父從皇宮裡拎出去,竟都沒有人能夠發現。
那位高人屬實武功過于高強,七哥曾說過,即使是現在,我與他聯手,都沒可能在他那師父手裡挺過十個回合。
可世外高人總有些怪癖,比如他想讓自己這一身本事後繼有人,他又不想被傳授之人平平無奇,于是他就到皇宮裡來尋皇子。
對他來說這就像是個玩笑的事,可是對于被選中的七哥來講,卻是一個契機。
七哥跟着他習武,遭了很大的罪。
那位師父簡直不是在教武功,而是在殺人。
七哥幾次受傷都是傷在他那師父手裡,要不是他逃得快,他那師父一定會把他給殺死。
”
他看向陸辭秋,“我這樣講,你能想象得出,是怎樣的傳授嗎?
”
陸辭秋想了想,道:“我大概能明白一些。
就像教人遊水,很多師父是直接把徒弟踹到水裡去的,由着徒弟自己在水裡撲騰,實在上不來了他才撈一把。
你說的七殿下那位師父,可能是屬于那種,即使水裡的徒弟要不行了,他也不會撈的那種吧!
”
燕千絕點點頭,“對,他會看着徒弟淹死,然後搖搖頭說這個徒弟沒有天賦,死了也就死了,他還要再去尋找下一個。
他才不會考慮這個徒弟的命重不重要,是什麼身份,他隻會感歎自己找不到好的根骨,一身本事後繼無人。
但七哥是好樣的,他拼着長年累月一身傷,硬是在他那個變态師父手底下活了十二年。
十二年後,他武功大成,與他那師父打了一場。
雖然還是輸,但他那個師父已經心滿意足了,因為他覺得七哥在這個年紀能有這樣的武功,已經超越了當年的他,算是赢了。
七哥說,師父說完這番話,大笑三聲,把自己給笑死了。
他埋了師父,磕了三個頭,從此以後再也沒去過那個地方,再也沒拜過那座孤墳。
他說師父不用人拜,該記的都記在心裡,他一天比一天強大,便是對師父最好的回報。
在此期間,他建立了無妄閣,尋盡天下事,查遍天下人。
所有人都說他是谪仙轉世,卻沒有人知道,世間那令無數心懷秘密的人聞風喪膽的無妄閣主,就是他。
”
他說到這裡,長歎一聲,“但是我知道,七哥其實并不願意做這些,他也是沒有辦法。
他得活下來,得讓我活下來,也得讓江皇後和季淑妃活下來。
他出生時受過江皇後的恩惠,季淑妃進了潛邸之後,也是數次為江皇後所救才能有命生個兒子。
所以他不得不逼着自己強大,他把我們都視為自己的責任,他有責任讓我們活着。
皇宮裡的孩子,能活着長大,都不容易。
”
他說到這裡,神情落寞,月光白衣,凜冽的面容顯出了幾分孤寂。
陸辭秋握了握他的手,“所以等到你也長大了,懂事了,便走上了另外一條路。
為南嶽開疆拓土,征戰沙場,生生地把兵權從馮家手裡奪了回來。
”
他點頭,“對,是奪回來的。
數次險些喪命,最終還是我赢了。
”
他看向陸辭秋覆在他手背上的手,微微笑了一下,“不過,最後真正把那馮天春從皇貴妃的位置上拉下來的人,還是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