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绫在風中翻卷起落,阮府上下一片慘然。
阮言盛在劉氏的靈前呆站着,他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但她看見劉菱面容上的傷疤和她眼中的恨意時,便突然萌生了借她的手除掉劉氏的想法。
他有些後悔,卻又怕劉氏真的拖着病體跟他耗下去,那樣的話,他不知自己什麼時候才有翻身餘地……
府上已經陸續有人前來吊唁,都看見一名十六七歲的陌生的臉孔,一身孝服跪在黑沉的棺木旁,一邊哀哀哭泣,一邊往火盆裡焚着冥紙。
阮言盛解釋道:“犬子身有殘疾,又聽聞噩耗,一病不起,此時隻能命人代為執禮……”
前來吊唁的人基本都是阮言盛的親信友人,自然知道阮甯所經曆的慘事,聞言都紛紛安慰阮言盛莫要太過傷痛。
阮言盛招呼着衆人,聽着他們勸慰的言語,原本被内疚代替了的情緒,反而變得悲戚起來。
紀爾岚到了阮府,看着眼前的一幕忽然想起前世秦氏故去之時,幾乎比劉氏還要慘淡。
那時秦氏身邊隻有自己,紀昀兩兄弟被顧氏瞞着,連自己的母親已經沒了都不知道。
屋檐下的大紅燈籠都被換了下來,新挂上去的燈籠上面大大的黑色奠字,愈發襯得燈籠慘白。
房檐下垂挂的白布被疾風攪得飛來橫去,呼呼作響。
紀爾岚走到遠處的回廊裡坐下,看着來來去去忙碌的人群,心底歎息一聲,前世自己陪着秦氏走過最後一程,哀凄無比。
而今生明明一切都便好了,秦氏卻跟她離了心。
她一時有些怔然,難道一切重來,并不能改變命運,隻不過是讓她們以另一種方式走向滅亡嗎?
風雨驟亂,雨點噼啪有聲的砸落在青磚地上,這聲音繁急而雜亂,似乎驚動了安睡在角落中的人。
阮府上空,一聲撕裂般的喊叫将來往衆人吓得一怔。
阮言盛面色一變,朝衆人一拱手匆匆往博雅軒而去。
他明明叫人給甯哥兒喂了安神的藥,怎麼這會竟醒了?
室内,婢女根本困不住手腳亂舞的阮甯,胡亂的攔着,不讓對方跌下床榻。
“少爺,少爺?
您怎麼了?
外面沒事,隻是下雨了!
”
“你騙我……你騙我!
你們都是騙子!
我的右腿呢,你快去把我的右腿拿過來!
”阮甯眼睛睜得老大,他的目光越過身前的婢女,看見了急匆匆趕來的阮言盛,立刻激動萬分的叫道:“父親!
父親!
她們把我的右腿藏起來了!
你快幫我找,幫我找到!
”
阮甯似乎将自己所有的思維都集中在了自己的右腿上,以至于所說的胡話都與自己的右腿有關。
但他雖然神智有些瘋亂,卻能夠認出身邊的面孔。
阮言盛眉頭緊鎖,疾步走到他身前,安撫道:“甯哥兒,你怎麼了,好端端的怎麼鬧起來了?
你要做什麼?
”
阮甯皺眉思索了片刻,說道:“我夢見母親了,我的右腿在母親那裡!
父親,母親在哪裡?
你帶我去見母親!
”
阮言盛心中一涼,渾身都被激起了雞皮疙瘩。
他斥責道:“胡說什麼!
你該睡下了。
”他一邊按住阮甯,一邊吩咐下人道:“你們還愣着幹什麼,快去拿藥來!
”
一旁的女婢連忙答應,手足無措的準備去拿藥,然而就在要轉身的時候,看見阮甯突然從阮言盛身後伸長了脖子,長大了嘴巴,那一口森森白牙如同惡獸看見了獵物時,閃着淩厲的光芒。
她驚叫出聲,伸出手指着,嘴巴卻怎麼也說不出話來。
就在阮言盛驚愕婢女的舉動時,阮甯一口咬在了阮言盛的肩膀上!
婢女隻覺得全身汗毛乍起,一屁股跌坐在門口,尖叫着道:“是太太,一定是太太回來了!
”
阮言盛在劇痛之中還未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就聽見這一句‘太太回來了’,隻驚得他毛骨悚然,不能自制。
他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深深嵌入他的血肉之中,便下意識的全力一扯,肩膀上傳來撕裂的劇痛!
他猛地一回頭,見阮甯牙齒仍舊呲着,嘴上叼着一塊血肉,他驚愕的說不出話來,下意識的伸手指着阮甯:“你……你……”
阮甯卻似中了邪一般,又張開嘴要來咬他的手。
阮言盛被吓得魂飛魄散,幾乎站立不穩,他連忙縮回手,一步步往後退,阮甯卻不罷休,拼命要挪下床榻,卻因為右腿殘廢重重摔在了地上。
門口的婢女見到這一幕,終于控制不住大聲尖叫起來,連滾帶爬的出了房門:“救命!
太太的冤魂回來了。
太太上了少爺的身!
少爺要吃人了!
少爺吃人了!
”
外面的急雨聲聲,卻阻擋不了婢女的聲音傳至各處。
前院避在廊下和花廳的衆人都不知所以的朝外面張望。
紀成霖連忙叫管事過來詢問。
管事苦着一張臉,幾乎要哭出來了。
他說道:“紀大人,您快去看看吧。
少爺不知怎麼就發了狂,狠狠咬了我們家老爺一口,仿佛惡鬼上身了一般……”
紀成霖大驚失色,連忙随着管事走了出去。
紀爾岚見狀也十分驚訝,示意月息跟過去看看,自己則轉身回了花廳。
花廳中,秦氏與阮氏正在盡力安撫諸位夫人,但仍舊無法阻斷衆人的好奇心。
俗話說,三個女人一台戲,這麼多女人,掩口說話的嗡嗡聲,也幾乎能将房頂掀翻了。
不斷有人問着:“到底出什麼事了?
是什麼人在喊叫,聽聲音是個少年,難不成是阮家少爺?
”
還有人說道:“你沒聽見那婢女的喊叫聲?
她說劉氏的冤魂回來索命了!
她的鬼魂附在了病弱的兒子身上,人說,病重的人陽氣弱,最容易被鬼魂纏住!
”
“劉氏的确死的冤枉!
原本她不該是這個命,硬生生讓劉家給害了。
”
“你說的是啊,兒子害了人家斷了腿還不夠,還要巴巴的送過來一個小妖精,這回完了,小妖精進了大牢,劉家的名色更是一落千丈,這輩子都難翻身了!
當真是損人不利已!
”
“可劉氏就算死的冤,也不至于對自己的夫君下手吧?
難道這其中還有别的什麼?
”
紀爾岚見她們越說越不像話,便出言道:“諸位都稍安勿躁,我表哥隻是斷腿之後落下了些病根,每到陰雨天氣,斷腿便會劇痛難忍。
所以才會控制不住出聲嘶吼。
那婢女不過是被之前的事情吓破了膽,胡亂猜測罷了,還請諸位莫要在疑心揣測,免得流傳出不好的傳言。
”
諸位夫人聞言都朝她望過去,一見是位仙子般的少女,便紛紛相互詢問她是誰。
皇商孟家的夫人之前通過女兒孟如許的介紹,見過紀爾岚,此時便上前說道:“紀姑娘說的是,不過是小丫頭膽子小,胡亂說了幾句。
”
與阮家來往的多是商戶,自然是以皇商孟家的人馬首是瞻,對方既然這麼說了,她們也紛紛跟着附和起來,不敢在胡亂說話。
至此,她們也才知道,原來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紀姑娘……這些人中見過紀爾岚的并不多,此時她仿佛是什麼了不得的物件,被衆人一一過目。
孟如許見她有些無奈,便拉着她到了别處,捂嘴笑道:“你現在在京中可是個傳奇人物。
這樣的打量,你慢慢就會習慣的。
”
自從紀成霖狠狠給了揭了燕相的短,紀家的事情便越傳越奇,而且多數都被歸結到了紀爾岚身上,她在京中做的一些事情都被人挖出來口口傳頌。
但紀爾岚心知肚明,這些事,都是燕鴻暗中促成的,目的是要将她和紀家推上風口浪尖。
她道:“孟姑娘就不要取笑我了,這種情形,着實令人煩惱。
”
孟如許調皮的笑了笑,然後正色道:“我們雖然見過的次數不多,但我心中卻人定你是朋友,還是在此奉勸一句,别人誇你,不見得是對你好。
你一定要小心,我覺得近日京城中的傳言,是有人故意為之。
要知道,有種殺人于無形的東西,叫做——捧殺!
”
紀爾岚神情一凜,沒想到孟如許會給她這樣的忠告,立刻鄭重的謝道:“孟姑娘,多謝你,我會小心的。
”
孟如許朝她點了點頭,說道:“我見你是個明白人,不會埋怨我交淺言深才對你說的。
”她拍拍紀爾岚的手臂,道:“我先回母親身邊去了,改日咱們得了空再細細說話。
”
紀爾岚朝她點點頭,目送她回到衆人中間去。
月息這時湊上來,在她耳邊說道:“姑娘,我在阮甯的要碗中聞到了些不尋常的東西!
”
紀爾岚一驚:“是什麼?
有什麼作用?
”
“山玉子,服用後,會讓人脾氣暴躁,甚為瘋狂。
”月息從小在星衛營中受訓,對一些功效特殊的草藥多少都有些了解。
她說道:“奴婢打探了,說是阮言盛今日特意叮囑過,府上來往人多,要給阮甯服用安神的湯藥。
然而,湯藥中卻被人放了山玉子!
”
靈堂出燃燒冥紙的火光泛着淡淡的暖黃,在這陰郁的天色中,竟是唯一明亮溫暖的一處。
紀爾岚不禁覺得諷刺,死去的人,有時候的确比活人要溫善的多!
她聯想到方才和孟如許的對話,緩緩開口說道:“不用奇怪,我知道,一定是燕鴻所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