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0章 京都的雪,落在天南
時隔許久,季禮還記得第一次見到薛聽海的場景。
當時的第七分店還處於人員不齊、等級低微的處境,對於首次參加聯合接引任務還抱有不小的拘謹和陌生。
第一次聽到薛聽海這個名字,是從那時剛進分店的潼關口中得來。
季禮現在還記得,潼關當初給薛聽海的評價有八個字:
“秉性陰沉、心狠手辣”。
十大分店的店長們各有千秋,薛聽海這個描述在此時看來,其實並不如何突出。
可以說,無論是薛聽海,還是他的第四分店在天海中也不算起眼,它既不是雞頭也不是鳳尾,處於中間檔次。
京都任務是季禮參加的第一個聯合接引任務,薛聽海也是他遭遇的第一個異店敵人。
薛聽海給季禮印象最深的就是第一面。
京都雪夜下的魔方大廈,他算中季禮的伏擊,設計了一道反伏擊,險些重創第七分店。
但在那之後,薛聽海這個季禮的首位敵人,屢屢敗北,直到京都任務末尾倉皇逃命。
白面鬼面具,也正是從他手中丟給了方慎言。
命運的齒輪或許也正是自那一刻發生了轉變。
不知是機緣巧合,亦或是命中注定,隨著季禮在天海這個舞台上的亮相,曾經的眾多“角色”都有了讓位、謝幕的跡象。
先是第五分店的鐵血店長李從戎,命折酆都。
後是第三分店的成名店長陳漢升,亡於“三問”。
鐵凝、馬明玉、鮑安、薑惜、盧塵……
十大分店中曾經聲名赫赫的店長、店員們紛紛凋零,那股肅殺之意以極快的速度蔓延到了第四分店。
先前,落在京都的那場雪,如今又降臨在了天南戲劇學院。
季禮站在幾平米的電梯間,微微垂眸淡然地看著腳下這個癱坐於地的身影。
慢慢地,將他與曾經那個魁梧硬朗的男人重合在一起。
薛聽海的確很慘,他已經與第一次登場時的狡詐、兇狠截然相反。
他坐在地上的樣子,與站立俯看的季禮,一低一高形成了鮮明對比。
曾經這對開槍互射的對手,如今的結局早已一天一地,差距甚遠。
電梯正在緩慢的上行,老舊機械的運轉在轎廂內響徹著“吭吭”的沉重聲響,像是一個瀕死之人最後的掙紮。
沉悶而逼仄的空間裡,無人發聲,他們甚至都沒有去看對方。
在命運的最後一次相見中,不知薛聽海是否有過悔恨。
如果當初與季禮在京都中,他能夠收起輕視、認真設計,那張白面鬼面具也許真的可以落在他的手中。
白面鬼面具在方慎言的手中已經發揮了巨大作用,憑借化鬼能力,他屢屢破奇,儼然達到了極高的高度。
但事情永遠不可以這樣去設想。
薛聽海進入天海酒店的那一刻,其實他的人生軌跡就基本定型了。
縱觀他的酒店生涯,前一半靠著不俗的智慧、果敢的性情、狠辣的手段,一路將第四分店建設到了新高度。
他本人也在眾多店長之中數得上名,熬過多少次生死,脫穎而出。
但後一半,薛聽海自己也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怯懦了。
薛聽濤的進入,讓他原本一往無前的心態開始失衡,他開始計較得失,不停內耗與加負。
為了這個不成器的弟弟,他連到手的店長之位都送了出去。
直到這次任務的前夕,薛聽海也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大限將至。
四大分店聯合接引,這擺明了就是一場死局,因為上一次同類任務,是陳漢升的十日逃亡。
人們都說駱格很聰明,卻隻有“性急”這一重大的性格缺陷。
但這次任務,薛聽海的表現顯然更急。
他在拿到生路的那一刻,就不顧一切地一昧求成,甚至不惜將自己逼上絕路,不成功便成仁。
或許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事後來看薛聽海在今夜的表現,實在太莽撞了。
但若是代入到他的心理,血親的懦弱、天海的動蕩、任務的威脅……
總之,薛聽海這位成名已久的店長,如今的淒慘結局是由諸多因素,一步一步把他逼到絕境的。
無聲之中,季禮看著緩慢運行的電梯,淡淡地說道:
“這次任務中,我沒看到你的底牌。
”
其實無論怎樣,薛聽海一計不成,也總不該淪落到這種地步。
人們常說盛名之下無虛士,哪怕薛聽海的各方面能力稱不上最頂尖,可他畢竟活了這麽久,不可能沒有幾樣保命底牌。
然而,薛聽海在今夜卻不留餘地,輕易讓鬼上身,試圖以破釜沉舟的方式完成生路。
甚至在生路失敗後,連一點自救底牌都沒有使用。
這顯然違背常理。
薛聽海聞言,那僅存的半張臉上扯出一個牽強的笑容,語氣一樣淡然地說道:
“這次任務,我隻帶了一件罪物。
”
他說這話時,臉皮隨著笑意抽動了一下,那標志性的疤痕因失血過多不再猩紅。
這也讓他看起來不如以往那般兇惡,反而透著一種歷盡風霜後淡然。
那就是說得通了。
怪不得,薛聽海這次任務很少使用罪物。
怪不得,他要完成生路甚至還要冒險借助鬼物的力量;
怪不得,駱格和邱陶雨敢如此對待他……
季禮忍不住回過頭去看了他一眼,從這張令人不適的面容上,他看出了一份卸去責任後的輕快感。
薛聽海,把所有罪物、所有底牌、所有感情都留給了那個不成才的弟弟……
今天,他也要為了那個弟弟而死。
人們都說,在天海之中沒有感情,隻有利益和欲望。
季禮沒有親情,更沒有親人,可他也懂。
他自蘇醒後這麽久以來,類似的事也見過。
比如李從戎對李觀棋,徐南對徐茶,鮑安對皇甫佳佳。
還有今天,薛聽海對薛聽濤。
薛聽海絕對不算一個好人,或者按照一些道德標準來看,他是一個十足的惡人,可他卻是這個世界上最稱職的兄長。
他把所有的人性都給他的弟弟。
季禮明白,薛聽海現在還沒死一定是有一些手段在維持,並且是要在臨死前幫他一把。
這不能說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僅僅隻是薛聽海在死亡前的反撲。
所以說,駱格太急了,他不該如此對待一位活了這麽久的“老店長”。
薛聽海沒有力氣擡手,他隻是看著電梯數字從“10”跳到了“11”,輕聲說道:
“放心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在你成為正院長之前,駱格、邱陶雨沒時間再去管你了。
”
他說完這句話,費力地將右手拄在地上,面露痛苦地將身子坐直。
同時左手扯在胸口處,將衣領向下抻了抻,露出了被鬼氣侵蝕成黑色的皮膚。
一顆齜牙冷笑的惡狼,再一次生長出了尖銳的獠牙,隨著黑紋的入侵,一雙幽幽的狼眼中隱約帶著令人發寒的恐怖力量。
而在這顆狼頭的兩側,一左一右又有兩顆狼頭慢慢亮相,猙獰與異變的紋身罪物,此刻扭曲而可怕。
薛聽海半跪在電梯間,用手搓了搓發黑的右臂,目光渙散著,低聲自語道:
“店長的陰體要爆發了,原來最終我的死因是它……”
一陣陣令人心悸的力量,已經嚴重影響了電梯的運行,它所發出的機械悲鳴聲越來越嚴重。
季禮能察覺到背後的薛聽海,死氣幾乎要籠罩在整個電梯間,快要把活人的氣味全部掩埋。
“小心宋依彤。
”
“是她幫我續了半分鍾的命,讓我有能力等到你,利用我解決駱格、邱陶雨。
”
“她,才是你上任正院長最終的敵人。
”
季禮在十五層,按下了開門的按鈕,聽著薛聽海的最終遺言,他頭也不回地抽身離去。
在一位店長隕落的最終時刻,他給予了對方足夠的尊重,沒有去看陰體爆發的死亡,鬼物吞噬的恐怖,罪物複蘇的醜惡。
在季禮心中,對於薛聽海的最後印象,是他卸下責任時那滿臉的輕松,是面對死亡時難得的坦然。
他曾經的一位對手退場了,同時也失去了一位故人。
京都的雪終究是落在了天南,這一次薛聽海沒能走出這片雪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