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錢、糧……”
嬴珣苦苦思索起來。
前秦遺老並非完全沒有教過他治國之道,當初在南楚他外祖父也是特地給他請了名師大儒教導。
小時候他在宮中開蒙的時候,也學的都是所謂的聖人之學和帝王之術。
如果現在是在家塾中,面對夫子的提問,嬴珣有大把的話可說。
他能夠引經據典,說的頭頭是道。
可面對眼前的戰國六公子之一,嬴珣卻啞口無言。
他能流利地背出來的那些答案,根本就說不出口。
支持他的前秦遺老中大部分都是文臣,武將較少,能夠排上號隻有當初一直陪伴他的霍湛所出身的霍家。
但霍家當初在大秦掌有的軍權就有限,來了南楚後更是散了個乾淨。
武將世家和文臣不同,極其看重故土親緣關系,所故而才有家鄉子弟兵的說法。
真正掌兵的家族譬如穆家早就帶著族人保存力量歸隱了,怎麽可能會舍棄自己的根基跟著你跑到異國他鄉?
前秦本身所擁有的軍隊,在嬴昊嬴晗日父子上位時又都遭到了清洗,大司命少司命相關的軍隊被肅清,大皇子的勢力更是被趕盡殺絕。
整個貴陽城裡的守軍,留下的都是效忠嬴晗日的人。
前秦遺老早就計劃好了,他們發動宮變的時候,這些人都是要殺乾淨的。
如果他繼位,接手的會是個一窮二白的爛攤子。
那如果他白手起家,建立一支屬於自己的隊伍呢?
嬴珣搜腸刮肚地回憶他當年在學堂裡答過的那些治國之道。
比如兵,他學的那些聖人典籍上都說,隻要君主能夠做到品德堪比堯舜,天底下有才之人必然會集聚到君王的麾下。
意思是,君王隻要好好修身養性,軍隊就會自動跑到他手下。
嬴珣眼角肌肉微微抽搐。
他小時候能夠滿懷清高將這樣的答案說出口,可如今的他早就遊遍大陸,親眼見到嬴抱月等人如何和軍隊相抗,這樣幼稚空洞的答案,讓他說都說不出口。
果然軍隊難得啊,怪不得能夠執掌軍權的人往往能得到天下。
嬴珣頹敗地歎了口氣,放棄了軍隊這個棘手的問題,轉而思考其他兩個方面。
錢和糧……
他腦中更是一團漿糊。
嬴珣從小到大從沒缺過錢用,即便落難從前秦逃往南楚的時候,沿途都有受過他父親恩惠的世家資助他。
想到這裡,嬴珣忽然福至心靈,喃喃開口。
“錢和糧,能夠尋求那些支持我的世家的幫助。
而隻要用錢糧募軍,想必也會有人來……”
李稷不說話,隻是看著他。
嬴珣的聲音越來越小,耳根也越來越紅。
“罷了,”他頹唐地歎了口氣,“很可笑吧?
連我自己都覺得幼稚的可笑。
”
他能想到的法子,簡直都和過家家似的。
李稷搖搖頭,“非也。
聽起來簡單,但之前很多君王,就是用這種方法得到天下的。
”
嬴珣沒想到李稷居然會認同他這鬧著玩的法子,呆呆睜大眼睛,半信半疑。
李稷倒也不是在哄他。
造反這種事,反而並非書上寫的那般複雜,往往是個簡單粗暴的活兒。
之前亂世時,各股勢力崛起,得到某個世家的資助從而上位的窮小子到處可見。
比如南楚王室薑氏,現在看上去有模有樣,但鮮有人知道,當初薑氏王族起事時,就是靠著如今南楚王的爺爺舍棄糟糠之妻,娶了當地割據軍閥的大閨女後發家的。
嬴珣比起當初的薑氏祖先,好歹還有個名正言順的王族身份。
如果有世家想要在他身上賭一把,也不是不可能。
不過是……
李稷望著斯文的少年,心中歎息。
嬴珣可並非薑氏祖先那般皮厚心狠之人。
薑元元的曾祖父在拿了正妻家的軍隊後打下了天下,登基後不久就廢了王後,重新娶了別人,同時殺掉了妻子的三族,讓妻族斷子絕孫,有力地控制了外戚。
這一切,都不是他眼前這個柔懦的少年能夠做到的。
但李稷也並非是覺得,隻有沒有道德底線的人才能成大事。
“能夠得到世家的資助,的確有可能成事,隻是殿下,”李稷深深望著嬴珣的眉眼,“您是否有信心能駕馭那些世家大族?
”
嬴珣定住了。
李稷心中有了答案。
嬴珣幼年失怙,效忠嬴蘇的勢力又大部分被清洗,他沒能完全繼承父親的遺產,後來又被一些隻是想利用他的人困住。
說得好聽一點,他是被困在鳥籠中的鳥,說的不好聽一點,嬴珣就是個傀儡。
因為沒有完全屬於自己的力量,嬴珣繼承王位後,面對棘手的國政,隻能全力依靠扶持他的外祖一族、前秦遺老和那些想投機取巧的世家。
受助於人,自然受製於人。
嬴珣,最終隻能成為一個坐在王位上的……提線木偶。
“殿下,您現在可以想象出自己繼位後的模樣了嗎?
”
“我……”
李稷的話沒有徹底挑明,但嬴珣已經明白了李稷的意思。
他無力地張了張嘴,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凡事並非毫無端倪,他其實早就察覺到了事情不對,卻一直被人推著,就這麽渾渾噩噩地走了下去。
繼承王位對他而言,根本不是夢想的結尾,而是地獄的開端。
在那個時候,迎接他的不是大仇得報的痛快,而是他終成傀儡的現實。
嬴珣默默望著李稷,眼圈紅了。
其實這麽簡單的道理,他早該明白。
隻是他身邊知道這一切的人,全都選擇了對他緘口不言。
結果是這麽一個和他之前沒什麽交集的外人,向他點破了真相。
“昭華君,”嬴珣紅著眼望著他,嘴角掛著微笑,“謝謝你。
”
李稷搖頭,“我不值得你謝。
”
他心裡清楚,嬴珣已經無法回頭了。
他今日點破這一切,隻會讓這少年之後繼續清醒地受苦而已。
嬴珣身邊並非沒有有識之士,養大他的那些人,是有意地將他培養成這樣的。
他們教導他禮義廉恥,教他禮賢下士,把他養成一個正直善良的人,給他灌輸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卻偏偏不教他領兵打仗,實乾之學。
就算是那群臣子裡沒人會這些,也該告訴嬴珣他該出去拜師學藝。
可前秦遺老們偏不,他們隻將嬴珣困在南楚,關在屋子裡教養。
隻因這樣教養出來的嬴珣,才更好控制。
李稷目光沉下來。
那群遺老們唯一算錯的事,恐怕就是讓嬴珣去參加了初階中階和高階大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