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5章 蘇相
夜深,丞相府花廳內絲竹聲漸歇。
隔壁暖閣內偶有聲響,侍女有序出入,金褐色雲紋錦緞門簾將風雪隔擋在外。
厚實檀木地闆擦得鋥亮,中央擺著個九節鏨雲龍紋八棱形赤銅暖熏爐,侍女正揭蓋往裡添香。
廳內主位擺著極為寬敞的紫檀榻,黑沉沉的木頭雕花描金的,一看便價值不菲。
上頭鋪了石青色厚絨毯,榻上斜靠著以為醬紫海紋衣袍的中年男子,正盯著下首侍女新換的龍腦香,香霧幽曲騰起,這才悠然闔目。
腳邊跪著一對丫鬟,垂眉斂目的替他捏腳捶腿,生怕弄出一絲聲響擾了他。
近來沒有杜詵那個老東西上躥下跳,就連頭疼都有緩解了。
那老東西簡直不知所謂,朝中一個個皆歸順於他,就他似那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軟硬不吃。
偏他秉先帝旨意,讓人動不了。
不然敢這麼與自己叫闆,墳頭草都改由三丈高了。
正想著,忽有幕僚疾步而入,「相爺!」
蘇秉闃不悅睜眼,瞧著對方一臉肅然,不耐的招了招手。
那人這才剛進了暖閣,湊上前低聲耳語後,從懷裡呈上一封密報。
蘇秉闃一目十行,堪堪掃過紙上,捏著密報的手指驟然收緊,羊脂玉扳指硌得掌心生疼,猛然翻坐起,拍案呵道:「蠢貨!」
屋內侍女齊刷刷跪了一地,頭抵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喘,生怕一個不小心,便成了洩氣桶。
一旁的幕僚見狀,朝著眾人連連甩袖,「都下去。」
屋內一幹人如獲大赦,垂頭躬身依次退出。
房門剛掩上,一盞官窯脫胎填白蓋碗便碎在地上,茶湯濺濕了波斯進貢的絨毯。
蘇秉闃猛地起身,紵絲長袍掃落案頭的嵌寶香爐,十二枚鎏金香篆散落在地,宛如一地破碎的星子,眼如飛釘,直掃對方面門。
「這麼大的事,為何此時才報?」
幕僚面色煞白,斟酌開口:「聽說是私自藏了賬本,底下一直不敢上報,便派人盯緊此人,想查出證據何在,可一直未見什麼端倪,聽聞要辭官回想,沒想到餞行時醉酒吐了真言。」
「人呢?」
「相爺放心,扣在咱們手裡,翻不出什麼浪,隻是賬本……若那賬本是真,被人盜了去,還要快些尋到才好。」
蘇秉闃不復先前盛怒模樣,目光沉沉道:「可有吐出什麼來?」
「已經用過刑了,依舊沒有什麼可用信息,隻說半年前衡州一帶出了個飛天盜賊,處於富家官宦府邸,錢財分文未取,想來是奔著賬本而來,賬本失蹤後,此人也沒再有消息……」幕僚沉聲而答,不敢多言。
蘇秉闃負手背立,食指撚了撚手上扳指,也冷靜了下來,「這件事翻篇一年之久,誰想造勢?」
「如今朝上各部皆有相爺心腹,當年有異議之人早便收拾乾淨,若論起來,也隻有一人。」
「誰?」
「杜詵。」
蘇秉闃勾了勾唇角,眼神淡如檐上結的冰棱,尖銳寒涼,叫人不忍直視。
「此事與他就算沒幹系,卻也差不遠了,隻是這盜賬本定不是他的手段。」
幕僚立馬垂頭,恭敬道:「屬下愚鈍,還請相爺不吝賜教。」
蘇秉闃看了他一眼,似乎很滿意對方的態度,眼神緩和了些。
「他這人一向自詡清高,不喜結交,在京都或許還有一二可用之人,但千裡之外的衡州恐怕操控不了,此事另有其人,先前與趙家有關聯之人,可有什麼新動靜?」
幕僚細想了想,這才開口,「趙成明出身寒門,身後乾淨,唯一有瓜葛的便是柳家,趙誠明下獄後,柳家連牢獄都未曾打點,隻當無事,且柳家如今隻有個司天監監丞,實在不抵什麼用。」
蘇秉闃搖頭,「不是柳家,是黃家。」
當初趙誠明出事,柳家可是連夜撇清關係。
這樣的人家隻是靠著祖上太傅之位混口飯吃,就是給他十個膽,也不敢與相府作對。
黃家那位才是與趙誠明是親連襟。
正兒八經的皇商。
雖說在官場上輪不上黃家,可商賈之家,有的是沉甸甸的銀子。
有錢能使鬼推磨。
多使些銀錢,許多事便也成了。
何況趙誠明之子,隻說是死於礦難,底下的人連屍首都未見,這裡外若是錯開一絲,那可就……
幕僚品出意思,忙拱手道:「屬下這就派人盯著黃家。」
「讓人去查衡州礦難,不得有一絲錯漏。」
兩件事這般巧合,不得不多心。
蘇秉闃折回榻上,指尖輕叩扶手,又道:「這段時間派人盯緊杜詵,當年若不是他,趙家一門早就斬立決,哪還有後話,若真是趙家人,必定會去尋他。」說完,扶手撐著額前,隻覺腦中刺痛。
他倒不覺一本賬簿能掀起什麼水花。
隻是現在官家對他的愈發起疑了,現在隻要上奏什麼,便想盡辦法推脫,近來還從翰林院提拔了幾個新人,頗為親近。
所以這事要密不透風,不聲不響的處理好,別惹了自己一身騷。
與此同時,杜家的書房燭火通明。
陳恪執著柄曲紋雙拐的火鉗,往桌前的銅熏爐裡又添了兩塊木炭後,搓了搓手,「大人,夫人說這書房沒有地龍,這些天太冷,讓您明兒搬去南邊的暖閣裡去。」
他年輕倒還好,大人年紀大,又有咳疾。
再這麼沒日沒夜的耗在書房裡,隻怕還沒開春,病又要加重了。
說了半天,不聞對方言語,隻見他盯著書案上的信出了神,不免好奇道:「您打回了府,快要把這信給盯出花來了,到底寫了什麼?」
「沒什麼,也是些替我鳴不平的。」
杜詵先一步將信疊好,壓在一疊公文之下,「今日天冷,不必守著,早些安置吧!」
陳恪聞言也未多疑。
杜詵素有鐵嘴之稱,朝廷上得罪不少人。
可在民間,可謂是萬民敬仰,為民發聲,官聲遠揚,如今遭蘇相等人打壓,自有人鳴不平。
便抱了床厚褥子鋪在榻上,待杜詵解衣躺下,這才熄了屋內四角的燭火,隻留了一盞起夜的琉璃避風燈悄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