醍醐灌頂。
穆堂跟着住持大師回了青連寺,出家為僧,法号空明。
“我一直在等,等到可以說的那一天,”穆堂的聲音顫得厲害,一字一字都像是用勁了全身的力氣,“我想過,也許一輩子都等不到,世子,若你一事無成,我老死在青連寺,都不會說出真相。
”
穆連潇抿住了雙唇,他突然意識到,穆堂想告訴他的,遠比他以為的會更多,也更讓他吃驚。
在說了穆連康失蹤的真相之後,穆堂還能再說些什麼?
穆連潇倒吸了一口涼氣。
穆堂上前幾步,目光在穆連康和穆連潇的臉上來回掃過,最後死死盯着穆連潇的眼睛:“老侯爺、大老爺、三老爺是戰死,也不是戰死。
”
晴空霹靂一樣的話,在穆連康和穆連潇的腦海裡炸開了。
太過猛烈,太過突然,炸得兩人都說不出話來,隻是愣愣望着穆堂。
是戰死,也不是戰死。
這句話,若是以前,穆連潇未必能夠一下子領悟,可想到這一次他在古梅裡城外的經曆,他就懂了。
若他當時被那奸人從背後砍落馬下,若他死在戰場上,若他失蹤在也回不來,那他就是“戰死、卻也不是戰死了”,他是死在自己人手裡的。
穆連潇的身形晃了晃,倚着粗壯的竹子才站住了。
頭皮發麻,穆堂的話反複在耳邊響起,他用力掐了手掌,道:“你是說,祖父、父親和三叔父,他們都是……
他們都是死在二叔父手上的?
為什麼?
”
為什麼,為了爵位,這個答案讓人如墜冰窖。
“當年四老爺為救老侯爺而死,這給二老爺提了醒,戰場上什麼都有可能發生,而戰死沙場,也不會讓人起疑。
”穆堂絮絮說着陳年舊事。
永安十三年,北疆戰場上到底發生了什麼,是誰動的手,穆堂不知道,但他确定,是穆元謀的手筆。
在老侯爺和穆元策、穆元銘死後,攔在二房路上的隻有穆連康和穆連潇。
穆元謀選擇先動穆連康。
穆連康年長,在沒有嫡長房嫡長孫的情況下,穆連康是可以壓在穆連誠頭上的。
而若穆連康死了,穆連潇成了世子,他比穆連誠還小些,建功立業不會趕在穆連誠前頭。
最要緊的是,安全、穩妥。
比起穆連康失蹤,穆連潇下落不明,會叫外人起疑。
穆堂知道穆元謀的這一切計劃,但他無能為力。
他賭了一把,沒有要了穆連康的命,現在看來,他賭赢了,穆連康活下來了。
永安十四年抵京,聖上甚至親自到了定遠侯府封賞悼念。
穆堂什麼都不能說。
若聖上知道他給與了無限榮耀的定遠侯府,他賞賜無數的穆家,這鮮血換來的功勳背後,是穆家的内鬥,整個侯府都完了。
内鬥原本就見不得光,何況還是在戰場上伺機謀害穆世遠父子。
這是不把朝廷與鞑子的戰争放在眼裡,這是拿邊關無數将領兵士、百姓的性命在争權奪利,這是*裸的藐視皇權。
别說是整個侯府砍頭了,以那幾年朝廷和鞑子戰争的犧牲,穆家誅九族都不為過。
到時候,定遠侯府何在?
穆連潇的命何在?
穆家沒有翻身的路,穆家連一絲血脈都留不下。
說出來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哪怕是偷偷告訴了吳老太君,在定遠侯府被二房捏在手中的時候,根本瞞不過穆元謀。
一旦曉得事迹敗漏,穆元謀就不會再小心翼翼徐徐圖之,他會雷霆處置掉穆連潇。
定遠侯府隻餘下二房這唯一血脈,吳老太君除了被動接受所有,她不會昭告天下,她不能讓侯府亡在她的手上。
穆堂唯有等穆連潇長大,等他建功立業,承繼爵位,等他立下赫赫戰功,等他有能力關起門來把侯府的内鬥理順,他才能說出來。
“這是絕對絕對不能讓外頭聽到一點點風聲的事情,”穆堂盤腿坐下,他有些累了,“世子,即便如今你有戰功,當年真相被呈到聖上面前,定遠侯府一樣不存,也許,看在奇襲古梅裡的份上,聖上留你一條性命,可流放三千裡,是你想要的結果嗎?
”
穆連潇臉色廖白。
穆堂的話帶給他巨大的沖擊。
在知道穆元謀是害穆連康失蹤的兇手,知道二房在謀劃爵位,在穆連潇的心中,對二叔父的感情已經有了變化,不再是從前那般的信任和尊重,可穆連潇沒有想到,連祖父、父親和三叔父的死都是陰謀。
他的二叔父,别說是侄兒了,他是個連父兄都能下手的狠毒之人。
情感上,他一時之間難以接受,他甚至想懷疑,穆堂的每一句話都是騙他的,可理智告訴他,穆堂說的可能真的是事實。
斜斜靠在粗壯的竹子上,穆連潇的背又痛了起來,他幹脆沿着竹子滑下,坐在地上。
穆連潇死死咬緊了牙關,他的眼睛灼燒起來,滾燙的淚水湧出眼眶,他仰起頭來,以手覆眼。
腦海裡,是小時候的一幕又一幕。
祖父和父親教他習字,教他舞槍,教他騎射。
他的一身本事全是祖父和父親一手教出來的,而他們,卻死在至親的手上。
何等殘忍!
偏偏,為了定遠侯府的榮光,為了傳承,他就算知道了真相,也不能大喊着報仇雪恨。
為了複仇,而賠上整個侯府,賠上穆家上下,這絕不是老侯爺希望看到的。
就像穆堂說的,關起門來。
他心痛,為了吳老太君,為了周氏、徐氏,為了被留下來的人心痛。
穆連康的神情也是痛苦萬分,他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可就算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來看,真相也足夠傷人,何況,他并不是旁觀者。
被害死的是他的祖父,他的父親,他被迫失去記憶,而他的母親,為了父親的死和他的失蹤,痛苦了九年。
心如刀絞,真正是心如刀絞。
“穆堂,”穆連康咬緊了後槽牙,他說得很慢,也說得很沉:“你是我的仇人,也是我的恩人,你留下了我一條命。
若你當時執意救我,不隻我,也許阿潇都已經死了。
我回來了,你的罪贖完了。
”
盤腿而坐的穆堂渾濁的眼中滿是淚水,雙手合十,一動也不動了。
穆連康蹲在他身前,試了試他的鼻息,伸手把他的眼睑阖上,沉聲道:“阿潇,空明師父坐化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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