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女生 都市言情 武逆九千界

第409章  撕開臉皮,生死相向

武逆九千界 虛塵 21757 2024-12-09 15:58

  心神重返桐葉洲鎮妖樓,陳平安睜開眼睛,站起身,再次見到了那位身材高大的老先生,陳平安默然作揖。

  第一次是被先生帶去穗山之巅,第二次是以末代隐官身份,陳平安代替劍氣長城所有劍修,參加河畔議事。

  之前在家鄉小鎮,陳平安隻是見到了道祖,未能見到至聖先師和佛祖。

  在穗山那邊,陳平安首次見過了至聖先師,事後先生問起感想如何。
在先生這邊沒什麼好藏掖的,陳平安也就照實說了,如果是在市井坊間偶遇身穿儒衫的至聖先師,都要懷疑老先生年輕那會兒是不是……混過江湖。

  老秀才樂呵了老半天,說這個評價好,極好。

  陳平安當時一看先生的眼神和臉色,就知道不妙,擔心先生回頭在文廟那邊,或是與經生熹平喝高了,就什麼都往外邊傳,要先生保證别與外人說此事。
老秀才嘴上答應了,可事實上,如今别說是功德林的經生熹平,就是文廟一正兩副三位教主,還有伏老夫子,郦老先生等等,都已經知曉這個評價。
外人如今文廟裡邊,沒啥外人啊。
尤其是那位在文廟算是被拉壯丁過去幫忙的郦老先生,還問老秀才,你那關門弟子,是與至聖先師當面說的老秀才說那不敢,郦老先生便大為遺憾,說到底差了點火候,年輕隐官膽子還是不夠大。
老秀才就立即急眼了,那叫膽子大嗎,那叫缺心眼……第二天,郦老先生就發現自己負責的那一塊水文地理事務,翻了一番。

  至聖先師笑着點頭緻意。

  混過江湖這個說法很好嘛。
不比青冥天下那邊的喪家犬好聽多了

  陳平安再與至聖先師身邊,那位秉拂背劍的中年道士抱拳道:晚輩見過呂祖。

  呂喦見過隐官。

  純陽道人沒有倚老賣老,更不因為陳平安自稱晚輩,就擺出長輩架勢,而是打了一個道門稽首,用了隐官這個敬稱,作為回禮,呂喦這才微笑道:黃粱派機緣一事,陳山主做得很穩妥。

  至聖先師呦了一聲,這個稱呼很大啊,呂祖,了不得。

  純陽道人一笑置之。

  至聖先師說道:純陽道友,就隻是一句輕描淡寫的‘穩妥’怎麼回事,剛才在頂樓廊道那邊,你可不是這麼說的,如果我沒記錯,道友還由衷稱贊了一句‘道不可獨占,與吾法相契’心口合一的好話,總不至于說出口就一文不值了吧,有這樣的道理嗎

  純陽道人倍感無奈。

  至聖先師你說了算。

  鎮妖樓之外的浩然天下,已是暮色沉沉,山下早已上墳祭祖貼過春聯,爆竹聲過後,吃過了年夜飯,都開始守歲了。

  但是此地還是月在天心,明亮如晝。

  至聖先師說道:走,帶你逛一逛這座鎮妖樓,除了中土神洲那座,其餘八座浩然雄鎮樓,當年都是禮聖親手繪制的圖紙。

  陳平安發現鎮妖樓幾乎每一座殿閣内,都沒有閑置,書籍字畫,各色珍玩,加上甲胄、兵器和衆多山上法寶,顯然都是萬年積攢下來的家當,想必也是那燕子銜泥、螞蟻搬家的勤儉持家路數了,最終使得外人遊覽鎮妖樓,看着就像是逛一座座藏寶樓,好個包袱齋。

  至聖先師在一處宮殿門檻外停步,轉頭看着裡邊的大堂匾額和抱柱聯,也擱放了兩排椅子,不過都是些……龍椅。

  青同神色尴尬。

  這些來自桐葉洲曆史上各個亡國王朝的龍椅,與那些流露民間的傳國玉玺,都是老觀主撿剩下不要的物件,最終被自己一一聚攏在這邊,平日裡覺得很恢弘氣派,結果被至聖先師和年輕隐官這麼一駐足觀看,青同就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

  至聖先師問道:陳平安,你覺得将這處鎮妖樓,是按照龍虎山小天師趙搖光的建議,變成一處類似文廟小功德林的地界,用來關押從一洲各地搜山而來的蠻荒妖族,該殺就殺,該關就關。
還是按照橫渠書院山長元雱的建議,直接讓青同道友以鎮妖樓為山頭,在此開宗立派,既可以穩固一洲山水氣運,還可以安撫浩然天下本土妖族修士的心思,至于鎮妖樓與這座嶄新宗門祖師堂的關系,有點類似北俱蘆洲的水龍宗。

  青同對那出身亞聖一脈的儒生元雱,一下子就心生好感。

  傳聞這個元雱,是亞聖從青冥天下那邊挖來的牆角。

  陳平安想了想,隻要有一位儒家書院山長,願意卸任山長職務,來此擔任掌律祖師,就可以兩者兼備。

  至聖先師不置可否,繼續挪步,打趣道:這才拜了幾座山頭,容我算一算,中土穗山,九真仙館,寶瓶洲那條分水嶺附近的山神廟,相較于先前夢遊水府,這就夠了很有虎頭蛇尾的嫌疑嘛,若是治學寫書立言一事,這可是大忌啊。
你手頭上好像還剩下一筆不小的功德是按照你家鄉那邊的說法,年年有餘先餘着

  陳平安苦笑無言。

  就像良心發現,陳平安突然有點心疼避暑行宮的那些隐官一脈劍修了。

  一來于光陰長河中蹚水遠遊,雖然是置身夢境中,但是對于一位地仙修士來說,并不輕松,所幸還有個止境武夫的體魄,不至于說是如何心力憔悴,形神疲憊,但是求人一事,臉皮再厚,也得能夠找到門路才行,天下山君、山神确實茫茫多,但是陳平安認識的,尤其是願意心誠點燃一炷香的,其實并不多。

  可就像那自家蓮藕福地,與九真仙館那處蠻瘴橫生的破碎秘境,都可以點燃一炷山水心香,陳平安其實原本是根本不介意多串門的,甚至做好了繼續帶着青同一路遠遊的打算,比如符箓于玄名下的老坑福地,還要拜訪皚皚洲的财神爺劉聚寶,散盡自身功德,山上人情亦用盡。

  但是中土五嶽,除了穗山周遊,其中四位都不點頭,使得陳平安的精神氣與心氣,确實都跌落谷底了。

  隻能自己勸自己一句,人力終有窮盡時了。

  不然隻說求人一事,陳平安自認文聖一脈嫡傳弟子中,自己是最擅長的,或者說是最熟悉的。

  至于那幾位師兄,是不屑為之,完全不必,根本不用。

  先生當然又不太一樣,所以說先生稍稍偏心我這個關門弟子幾分,又咋了

  至聖先師突然說道:不要對那個桂山那位神号天筋的山君記仇,他是事先得了文廟那邊的一道旨令,才讓你吃了個閉門羹。
否則他就算與你們文聖一脈再不親近,也不敢半點不賣一位年輕隐官的面子,那就太不懂人情世故了。

  呂喦笑道:陳道友,記賬歸記賬,恩怨分明大丈夫,隻是切不可走窄了大道心路。

  至聖先師笑道:純陽道友喜歡話說一半,他之前其實覺得你在那蠻荒桃亭那裡,還有之前在大嶽桂山的山門口那邊,不管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隐官,還是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你陳平安都實在是太好說話了。

  秉拂背劍腰懸葫蘆瓢的中年道士,撫須微笑道:難道不是

  劍氣長城的末代隐官,參加文廟議事,邀請之人是誰是禮聖。

  涉險趕赴蠻荒,立下一連串不世之功,領銜之人,是你陳平安。

  山下有山下的禮數,山上有山上的規矩。

  在呂喦看來,你陳平安可以不居功自傲,但這絕對不是外人不将隐官當回事的理由。

  天下有無數的虛銜身份,一個連玉璞境劍修都不談劍仙身份的劍氣長城,沒有。

  呂喦眯眼問道:隐官,你可知如今劍氣長城一分為二,半座劍氣長城在五彩天下,剩餘半座,在何處

  陳平安說道:在我。

  呂喦提醒道:修道之人,想要不為身份所累,唯有兩條路可走,一種是學那陸掌教,完全不把身外物當回事,虛舟蹈虛兩空無,一種是将來的境界,道心,所作作為,皆高過之前的身份。

  至聖先師笑道:行了行了,陳平安自有難處,純陽道友就不要揪着不放了。

  呂喦正要解釋一番,至聖先師擺手道:此中真意,你知我知,陳平安也明白你的初衷和好意,那就無需多說什麼了。

  陳平安朝純陽道人抱拳而笑。

  至聖先師提醒道:純陽道友,陳平安又是在求人呢。

  呂喦笑着點頭道:貧道就不與那位得了機緣的桃亭道友計較什麼了。

  不然嫩道人在那黃粱派婁山宅子裡邊,從李槐那邊聽到了什麼,呂喦就收回什麼。

  陳平安好奇一事,便以心聲問道:前輩是否已經跻身十四境

  呂喦搖頭道:當年已經一隻腳跨過門檻了,隻是事到臨頭,道心起微瀾,便退了回來。

  對純陽道人而言,修道從來不隻在境界。
故而呂喦一收腳,修為非但不跌絲毫,境界反而真正圓滿。

  至聖先師突然問道:有些問題,何必詢問陸沉,在功德林那邊問你自己的先生,答案不是更加明了

  陳平安搖頭道:怕先生揪心。

  其實早先不是沒有這樣的考慮,可最早在文廟功德林那邊,先生恢複了文廟神位,那會兒熱熱鬧鬧的,陳平安就忍住了。

  後來在那京城小巷内的人雲亦雲樓,先生看着那本舊書,一旁學生看着先生寂寂寞寞的,陳平安就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

  如果不是被至聖先師丢到了夢粱國,偶遇陸沉,對陳平安來說,反正遊曆青冥天下之前,還有大把的修道光陰,最短百年,長則……就不好說了,數百年,甚至一千年,大可以慢慢驗證那些猜想。

  不用着急。

  來到一處藏書樓,至聖先師調侃道:經過青同道友一萬年的辛苦經營,鎮妖樓這邊什麼都多,五花八門的,琳琅滿目,讓人看得眼花缭亂,就是書比較少。

  青同戰戰兢兢道:以後會補上。

  陳平安說道:鎮妖樓這邊可以開個書坊,版刻書樓中那些的孤本善本,也算一樁不小的功德,花錢還不多,都花不了兩顆谷雨錢。

  至聖先師笑道:青同道友要是早點這麼做了,上次中土文廟議事,小夫子未必願意親自邀請青同道友,但是一位學宮大祭酒,是肯定在桐葉洲這邊會露面的。
那麼在穗山那邊,也不就至于吃完素面,都要隐官大人開口幫忙了,說不定山君周遊都願意親自陪同落座,無需青同道友結賬,掏那幾文錢。

  青同說道:回頭我馬上就去辦。

  至聖先師問道:你手上剩下的那筆功德,如果我和純陽道友不曾現身,是不是有過一些想法

  陳平安點頭道:想過是想過,但是不合禮制,容易找來一大堆的非議,也容易讓好友鐘魁的處境更加微妙。

  禮制誰為浩然天下訂立的禮儀規矩

  至聖先師笑了起來,是禮聖牽頭,制定大綱,諸位先賢一同出謀劃策,查漏補缺,甚至是否定禮聖的某些方案和脈絡,最終交由禮聖落實。
但這真就是‘浩然規矩’的最早由來嗎

  陳平安說道:最早由來,是希望人心向陽,是希望世道往上走,一條上坡路,可能會走得慢些,但是行路安穩,不再是那些風雨飄搖無根客。

  呂喦輕輕點頭。

  其實黃粱派當代掌門高枕,與陳平安說的那句肺腑之言,其實在呂喦看來,心是好心,沒有任何問題,但未必就全部正确。

  真正推動世道往上走的,極有可能正是犯錯,以及糾錯。

  至聖先師率先走入一座類似文昌塔形制的建築,樓梯台階螺旋上升,登上頂層後,來到檐下廊道,憑欄眺望,浩然天下的小夫子,書簡湖的賬房先生。
這就是文聖一脈首徒崔瀺,繡虎想要讓文廟看一看的某份答卷。

  陳平安搖搖頭,天差地别,雲泥之别。

  至聖先師笑道:兩種結果一樣心思嘛,年輕人隻要不志得意滿,就不用太過妄自菲薄。

  知道禮聖最後為何終究不成嗎

  是看到了某種弊端

  比如

  陳平安思量片刻,回答道:類似一艘跨洲渡船的營造

  過于精巧之物,環環相扣之種種細微疊加而成的某個龐然大物,看似堅固,實則不然。

  小時候在那神仙墳,遠遠看着看同齡人玩耍,曾經親眼看到一隻被人掰斷條腿的螞蚱,依舊能夠在草叢間蹦跳逃竄,孩子就會感到很奇怪,為什麼人反而做不到。
後來等到少年走出家鄉,開始遠遊,才知道山水神祇,和那修道之人的山上的神仙,好像是一樣可以的。
再後來,就像左師兄所認為的那個觀點,山上修士已經非人,最終等到陳平安親手接觸渡船建造一事,才算有了個确切答案。

  至聖先師微笑道:難怪老秀才逢人就誇你,尾巴翹上天去。

  陳平安神色古怪,自家先生,被至聖先師稱呼為老秀才,總覺得有點奇怪。

  事實上,與自家先生關系好的山巅大修士,也都習慣稱呼文聖為老秀才,用先生的話說,就是不奇怪,半點不别扭。
被人喊一聲老秀才,輩分就上去了嘛,白占便宜,就跟喝了一壺不花錢的酒水,何樂不為就像禮聖經常被稱呼為小夫子,多好的綽号,永遠年輕啊。

  至聖先師說道:喝酒一事,還是要節制幾分的。

  青同心裡偷着樂,其實早就想用至聖先師的一句聖賢教誨,不為酒困,來諷谏年輕隐官了。

  需知至聖先師可是将此事與那其餘三件大事并列的,故而屬于為人醇正的大節問題之一,若是誰飲酒成癖,爛醉如泥,是一件德行有虧的大事。

  隻是陪着陳平安走了一趟雲杪、魏紫這雙仙人道侶的九真仙館,青同就再不敢與一位魔道巨擘說這些儒家禮數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沒有如何信誓旦旦,言之鑿鑿,隻是說道:争取。

  青同有點佩服這個年輕隐官了,在至聖先師這邊,你還委屈上了

  至聖先師問道:看過那麼多書,有特别喜歡和極其厭惡的語句嗎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

  挑幾句竹簡之外的說。

  隻說最近翻書所見,特别喜歡的,有《豐樂亭記》一篇中的‘幸生無事之時也’。
還有那首《已酉山行書所見》,一句‘東家娶婦,西家歸女,燈火門前笑語’,才知道原來不隻會金戈鐵馬大槍大戟之語,也非貧家子夢中攫得黃金之言,所以晚輩翻書時一見鐘情。
至于不喜歡的,也有不少,稱得上極不喜歡的,就隻有那句‘看人獲稻午風涼’,在我看來,這種所謂的風雅恬适,就是全無心肝。

  至聖先師笑呵呵道:如果沒記錯,好像此語出自蘇子門下的某位大文豪啊,是蘇子的最得意門生之一。

  呂喦輕拍欄杆,忍不住笑出聲。

  此人出身修水黃氏,是出了名的書香門第、耕讀傳家,一等一的詩書世家,家族書香綿延極久,直至此人,可謂文運鼎盛,之後開枝散葉,亦是口碑風評極好。

  青同臉色凝重,隻覺得你陳平安不該在至聖先師這邊,如此言語無忌的。

  陳平安笑着說道:就隻是針對這句話,不針對人作詩之人。
何況就算這位前輩聽了去,以他的胸襟,估計也就是一笑置之。
就像我年少時極喜歡‘汗滴禾下土’一語,以及那句‘驅雷擊電除奸邪’,至于作詩之人嘛,不也就是那樣了。
故而人是人,言語是言語,作不同觀,不可以偏概全。

  至聖先師微笑道:不愧是老秀才的關門弟子,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好像正說反說,好話壞話,道理都是你們的。

  陳平安就想起一事,試探性說道:名家思辨術,容易陷入一味詭辯的泥沼,自诩名士的玄言清談,更是不可取,但是我覺得,文廟書院這邊,可以讓儒生适當接觸和研習佛家的因明學,還有老觀主的脈絡學說。

  比如你總得舉個例子,才能說服我吧

  比如‘讀書到底有沒有用’一事。

  至聖先師會心一笑,擺擺手,你想要說的大緻意思,我已經知道了,不過這個話題,你可以再打磨一番,留到夜航船那座無用城去說,去與人争辯。

  至聖先師轉頭說道:青同道友,畏強者淩弱,媚上者欺下,很難有例外之人事。
你要是沒有與強者心平氣和說道理的心氣,就定然會對弱者容易失去耐心。

  就像站在你身邊的陳平安,不是當了劍氣長城的末代隐官,今天才能與我這個往常隻能挂在文廟牆壁上的老人,如此言語坦誠。
要知道當年老秀才,主動開口要收他當學生,陳平安也是婉拒了的。
所以這裡邊的先後順序,不能混淆了,既然如今文聖一脈學問已經解禁,以後老秀才的那幾本著作,青同道友要是不那麼忙,修道之餘,還是可以多翻翻的。

  青同隻得繼續開口承諾,一定會悉心鑽研文聖學問。

  老秀才的那些著作,青同當然早就翻過,沒上心罷了。

  陳平安冷不丁說道:至聖先師,青同其實想問一事,‘我為何要對弱者有耐心。

  一來我青同如今已經是強者。
何況我青同在弱者時,也不見強者對我如何有耐心。

  所以青同想問一個圖什麼,憑什麼。

  青同臉色劇變,隻是稍稍穩住道心,心情複雜,點頭道:确實是青同心中所想。

  非但沒有埋怨年輕隐官的多嘴,青同反而有幾分如釋重負。
對,我就是這麼想的,若是惹來至聖先師的心中不快,該如何便如何,也還是我青同心中所想。

  至聖先師微笑道:築牆架梁要自建,更梁換柱亦同理。
若是覺得自己當下屋舍,已經足夠遮風擋雨,住着很舒适惬意了,隻要不會一門心思想着去拆了鄰居家的屋子,來擴大自家地盤規模,那麼就算不曉得一個圖什麼憑什麼,我看問題不大。

  到底不是一位儒家門生,那就不必以聖賢準範去苛求這位青同道友了。

  青同松了一大口氣,看樣子自己是不會被至聖先師追責了。

  結果發現陳平安在朝自己使勁使眼色,青同如墜雲霧,一下子便糾結死了。

  問題是我不知道至聖先師還有啥深遠用意,也不曉得你想要讓我到底問個啥啊。

  别暗示啊,給點明示,行不行!

  陳平安隻得硬着頭皮以心聲說道:與至聖先師多聊幾句,隻要心誠,是那心裡話,有問題就問,有任何想不通的地方就說,随便你聊什麼都行。

  老子要不是看在你在黃粱派那邊用了個仙都山客卿的身份,以及在這鎮妖樓,見你當那萬年包袱齋,也算勤勉,咱倆可算半個同道中人了,何況先前在陸沉那邊,你也不曾胳膊肘往外拐,否則你看我願不願意幫你牽線搭橋。

  三教祖師選擇主動散道,是不容更改的既定之事,那麼今天至聖先師每與你說一個道理,無論大小,不管深淺,每多說一句話,幾個字,就都是一場你青同自己憑本事自求而來的機緣。
在至聖先師這邊,隻要是誠心正意的言行舉止,你青同又有什麼可難為情的,至聖先師豈會吝啬指點你幾句修行事,退一萬步說,至聖先師是會罵你還是會打你啊

  你倒好,是裝傻還是真傻啊

  至聖先師笑道:行了行了,你就别為難青同道友了,一根筋埋頭修行,也沒什麼不好的。

  文聖一脈的嫡傳弟子,一個個的,記仇是真記仇,護短也是真護短。

  呂喦調侃道:心思單純,也該有一些心思單純的問題才對。
可惜了。

  至聖先師說道:人之天性,不可過早拗扭,但是又不可不知道與理,隻是具體落實在教化一事上邊,也絕不可太過生硬。

  在你的弟子裴錢和學生曹晴朗那邊,就做得很好。

  陳平安,你自己要小心某個前車之鑒,不要成為那種人,最終遭受一場君子之誅,不然到時候就不止是鄒子等着你犯錯,還會有禮聖來幫你糾錯了。

  記住了。

  因為陳平安知道至聖先師在說誰,是被至聖先師親手誅殺之人,此人此事,在數座天下,都是一樁不小的公案。

  但是你的傳道授業解惑,有個不小的問題。
陳平安,你知道在哪裡嗎

  容易太像我。

  就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至聖先師搖搖頭,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走了一遭書簡湖,讓你怕了,畏手畏腳,好些個道理,在你心宅四處碰壁,相互掐架。
雖說道理碰壁的悶聲悶響即是良知。
但是如你這般喜歡扪心自問,就太過了,一直用道理磨砺道心,雖說我知道你的難處,有自己的長遠打算,但是不可否認,總有一天,一個不小心,是會出大問題的,屆時鄒子可就要來一句氣死人的‘不出所料,果然如此’了。

  陳平安說道:我會小心再小心的。

  呂喦突然說道:既然至聖先師都在這裡了,就不問問看,你自以為出乎私心以報私仇,到底可行不可行,此生必須要做之事,對錯如何反正如今至聖先師,打定主意撒手不管‘天下事’了,想必也不會攔阻你,可要說至聖先師都認可了,豈不是更加心安

  在黃粱派祖山那邊,在與李槐分别之前,陳平安算是第一次以小師叔的身份,留給了李槐一份課業。

  是讓李槐思考一個問題。

  假設你李槐是一個遊俠,有天路過某地,遇到了一個在當地為非作歹、惡貫滿盈的人,遊俠深夜潛入,将其打殺了就此離去。

  而這個人的家族中,有個原本應該飽讀詩書、去參加科舉的兒子,從此心性大變,一輩子的追求,就是與這個遊俠複仇,從一個原本心性尚可的讀書種子,甚至将來有希望變成一個造福一方的好官,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在報仇路上絕不回頭的執拗之人,在之後數十年間,犯下諸多罪業,一直在濫殺無辜,勝過父親作為何止十倍百倍,直到他找到那個過路遊俠報仇……

  陳平安給了李槐三個小問題,第一,這些因果,與這位被蒙在鼓裡的遊俠有無關系第二,如果遊俠可以事先知道會出現後續所有事,還要不要殺那讀書種子的父親,或是那晚就幹脆将那讀書種子一并殺死第三,你李槐要是那個遊俠,在面對複仇之人,有兩個選擇,一種選擇是自己認錯,對方就此收手,另外一種選擇,是你不認錯,那個昔年的讀書種子大仇得報之後,就會繼續一直殺人,那麼你要不要與他認錯

  李槐當時問了一問題,遊俠能不能在行俠仗義鏟除惡人之後,就留在當地不走了。

  陳平安搖頭說不行,要麼你就得直接面對第二個問題,沒有任何其它的選擇餘地。

  李槐頭疼得不行,陳平安就說可以慢慢想。

  不過在呂喦看來,陳平安給李槐的這個難題,與陳平安自身處境,當然是兩回事了,不能相提并論。

  至聖先師大笑起來,我們都是讀書人,要以理服人,以德服人。
不言不語,事迹即理。

  歸根結底,無非是糾結一事,我們心中,真正說服自己的道理,到底有無道理,是否稱得上天經地義。

  說到這裡,至聖先師搖頭道:陳平安,你隻是像劍修,太不像我們儒生了。

  青同都有點擔心陳平安了。

  這句話,分量可不輕!

  關鍵還是至聖先師親口說的!

  至聖先師一手負後,一手輕輕按住欄杆,要不是當時這件事影響極其深遠,道祖離開了蓮花小洞天,還拉上了另外那位,邀請我去那邊商議那場萬年之約,齊靜春自己又下定了決心……

  這位老夫子突然蹦出一句三字經。

  呂喦立即咳嗽一聲,提醒至聖先師你在自己的儒家弟子這邊,多少注意點身份。

  至聖先師冷笑道:擱在咱們浩然天下,白玉京那倆王八蛋,一巴掌一個,但凡濺出點血,就算我不會打架。

  呂喦笑道:這種話,至聖先師說說就好,陳平安你聽聽就好。

  人生世事多無奈,至聖先師也難免。

  齊靜春在骊珠洞天的當仁不讓,白也孤身仗劍趕赴扶搖洲,一人劍挑蠻荒八王座,醇儒陳淳安肩挑日月,不惜一死,攔阻劉叉返回蠻荒天下……

  此外還有那麼多的文廟陪祀聖賢,書院君子賢人和普通儒生,那麼多的山下将士武卒,在各自戰場,慷慨赴死。

  這就像人間最得意的白也,在扶搖洲身陷重圍的戰場中,曾經說過一句,有些話,我說得,至聖先師都說不得。

  得是多麼讀死書的人,才會覺得隻有強者才能開口講理,才會覺得隻有強者才配擁有道理。

  在我浩然天下,萬世不易不移之物,不是至聖先師和書上道理,不是任何一位十四境修士,唯有千秋凜然的天地正氣。

  青同聽得頭皮發麻。

  小陌倒是半點不覺得奇怪。

  因為知道萬年之前,天地間最早那撥書生的脾氣。

  身材高大的老先生伸出手掌,按住年輕人的腦袋,沉聲道:有人問‘以德報怨,何如’有個老不死的家夥,也就是我了,我早就給出答案了,‘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在儒家曆史上,曾經有過一段極為輝煌璀璨的歲月。

  天外,禮聖領銜,率領儒家陪祀聖賢,與龍虎山上代大天師在内的衆多大修士,一起跨越星辰,主動追殺神靈餘孽。

  天下,遊士如雲,尚未門閥林立,人間百姓多有雄健之氣,血氣方剛,恩怨分明,九世猶可以複仇乎雖百世可也。

  而更早之前,浩然天下文廟尚未建立,老夫子昔年遠遊天下,教化人間。

  除了身邊帶着一大幫的嫡傳弟子,也就是後來中土文廟七十二陪祀聖賢。

  此外,也千萬别忘了至聖先師也是佩劍遠遊。

  隻是後世有傳聞,這把鐵劍,被至聖先師送給了一位極為偏心喜歡的弟子,那才是一個公認……暴脾氣的讀書人啊。

  那麼至聖先師為何偏愛這位學生,是不是就可想而知了

  又有個如今已經無法考證的小道消息,說至聖先師當年腰間懸佩的那把長劍,名字就一個字,德。

  假若真是如此,那麼這種……以德服人。
服不服氣誰敢不服氣。

  我要與你說一句對不起。

  一樣的道理,有老秀才在,至聖先師不好開口說這些。

  年輕人茫然擡頭。

  當年寇名離開白玉京和青冥天下,來到我們浩然天下,其中分身之一,要在骊珠洞天證道,是亞聖幫忙捎話,也是我親口答應下來的。

  年輕人低下頭。

  為何敢怒不敢言,甚至不敢言也不敢怒好沒道理的事情,又如何

  要敢于抱怨!
天底下最不講道理的就是情緒,連七情六欲都可以被切割,被壓制,被拆解,那就真是修道之人已非人了!
這條道路,走到盡頭,是注定可以登頂,卻無法登天而去的。
這種看似高妙實則歧途的自欺欺人,如堵洪水,人行河下,我看不要也罷。

  呂喦當然聽得懂至聖先師的這番道理,若是嶄新之一,淪為舊有之一,無法登天都是小事,被那周密來一場天下,才是大事。

  屆時陳平安的不管是人性還是粹然神性,都會被周密的神性全部覆蓋,拆解,消融。

  要想在這場大道之争中勝出,其實是萬年之前就早有答案的,就是擱在一人身上,比較難做到而已。

  由于三教祖師有過一場萬年之約,這是道祖在最初那場河畔議事率先提出,等于是三教祖師訂立的一條不成文規定。

  一來三方必須信守約定,再者三座天下,确實都不同程度出現了天地被一人道化的痕迹。

  最嚴重的,就是道祖坐鎮的青冥天下。
這還是道祖盡可能坐在小蓮花洞天、不輕易外出的前提下。

  一旦過半,三教祖師等于各自天下真正意義上的半座天下,那麼這種與天地合道的趨勢,就會愈演愈烈,最終變得一發不可收拾,甚至就連三教祖師本人,都無法抗拒這種大道演化。

  這就是一種陸沉所謂氣吞山河的極緻,會愈發坐實那個天地間三頭最大貔貅、隻吃不吐的說法。

  尋常修道之人,是夢寐以求之事,但是唯獨在三教祖師那邊,卻是必須拒絕之事。

  一旦三教祖師散道。

  除了如陸沉所說,天要下雨了,屆時就會澤被蒼生,大道如雨落人間。

  但是與此同時,必然會是一場群雄争渡的亂象四起。

  幾乎可以說,任何一位十四境大修士,都會或主動或被動身陷其中。

  就像陳平安通過陸沉的多此一舉,再聯系吳霜降的一連串行為,可以很容易就預測到數座天下,第一場十四境修士之間的厮殺,多半就是發生在青冥天下了。

  玄都觀老觀主孫懷中,道門劍仙一脈的執牛耳者,雷打不動的天下第五人,以劍修身份跻身十四境。

  會與白玉京二掌教,被譽為真無敵、綽号道老二的餘鬥,問劍,至少是一場分勝負。

  以及歲除宮的吳霜降,昔年浩然天下的武廟陪祀十哲之一,而那吳宮主的身邊随從小白,更是曆史上公認的兵家殺神。

  吳霜降一旦與孫道長聯手,雙方問道且問劍白玉京,與那餘鬥,絕對會分出生死,注定是不死不休。

  至聖先師笑道:這場架要是打起來,可就真要驚天動地了,純陽道友,你覺得會是怎麼個結果

  呂喦說道:隻有兩種情況,一種是三位十四境,皆玉石俱焚,餘鬥當然會身死道消。

  還有一種更為複雜的形勢,極有可能會讓餘鬥此生無望十五境,但是與此同時,又有可能會讓餘鬥的十四境,更加穩固。

  最終讓餘鬥坐實一事,成為當之無愧的十五境之下第一人。

  至聖先師點點頭,後者聽上去令人羨慕,但是對餘鬥來說,就不一樣了,不說什麼生不如死,估計也差不太多了。

  至聖先師轉頭望向陳平安,來時路上,有沒有想過要與孫道長和吳宮主聯手

  陳平安點頭道:想過,但是忍住了。

  陳平安擡頭看了眼天幕。

  甚至還想過提前去天外煉劍。

  吳霜降在五彩天下的飛升城那邊,主動現身,其實就是一種邀約,隻是就像被陳平安無聲拒絕了。

  既然陳平安用自己的方式拒絕此事,吳霜降也就不願強求。

  至聖先師說道:不要太過糾結,一定要成為齊靜春或是崔瀺那樣的人,隻是很像,就可以了。

  陳平安點點頭。

  至聖先師笑了笑,雙手負後,擡頭看了眼天幕,估計就算是咱們這位号稱誰都打不死的陸掌教,這會兒都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到了白玉京,還是會心有餘悸

  呂喦笑道:設身處地,貧道肯定會去他娘的修心養性功夫,直接破口大罵崔瀺用心歹毒。

  青同一臉茫然呆滞,聊啥呢,怎麼就聊到繡虎和陸掌教了他們有過節嗎還是暗地裡交手過

  至聖先師轉頭看向陳平安,笑問道:就沒想過吳霜降為什麼會走這麼一趟浩然天下,又為何會去劍氣長城,與鄭居中碰頭吳霜降又為何早早分出一粒心神,潛藏在劍氣長城,最終在飛升城那邊現身見你又為何陸沉會在五彩天下的藕花福地之一,匆匆忙忙去見子孫陸台,然後解夢儒生鄭緩,立即收攏木雞之心相

  陳平安點點頭,是見到陸沉之後,又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隻說自己當初一旦選擇圍殺陸沉。

  那麼師兄崔瀺安排的後手,就是鄭居中和吳霜降。

  但是陳平安之前未能想得那麼遠,比如五彩天下和青冥天下,都會有師兄崔瀺的布局。

  陸沉當時看似随意說一句如果被崔瀺存心針對和算計會如何,原來是意有所指。

  比如吳霜降會在那五彩天下,會提前現身,離開飛升城,去對付那個藕花福地的俞真意。

  至于青冥天下,說不定那個傳聞與雅相姚清關系不錯的白骨真人,也早就與吳霜降有些足可瞞天過海的自救之法了。

  而那個現身劍氣長城的陸沉,不管是真人假人,隻要被選擇出手的鄭居中纏上,那麼下場可想而知。

  何況這件事,鄭居中絕對不會是什麼倉促出手,肯定是早就開始謀劃了。

  至聖先師又問道:那你可知道,崔瀺是怎麼說服鄭居中和吳霜降的

  鄭先生那邊,我猜不到。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但是吳宮主那邊,可能與兵家重新崛起有關,等到萬年之約過期,初祖重新現世過後,吳宮主就有機會一步躍升成為‘二祖’,即便問劍餘鬥失敗,吳先生在下一世,一樣可以用最快速度重返十四境。

  至聖先師搖搖頭,錯啦,要我看啊,如果當時在蠻荒天下那邊,你選擇圍殺陸沉,真有那麼一場架打起來,那麼那位兵家初祖就未必能夠現世了,或者說,至少得換一個人頂替位置了。
這些事情,也是我剛剛才想明白的,費了不少腦子,累得很。

  陳平安瞬間想明白其中關節,道心震動不已,顫聲道:鄭先生的第三個分身,早就在青冥天下了!

  至聖先師笑了笑,已經身在青冥天下的,倒也未必就是鄭居中,當然隻是無法确定,說不準的。

  陳平安想了想,難怪其中一個鄭居中,會在蠻荒天下跻身十四境,難道早就開始謀求那個嶄新的兵家初祖身份了

  呂喦當然聽得見陳平安的心聲,感歎道:這繡虎,真敢想,真敢做。

  青冥天下,道祖散道,白玉京大掌教寇名,短期内注定無法重歸玉皇城,那麼陸沉如果再被如此針對,坐鎮白玉京之人,在數百年内皆變成餘鬥一人,而無更換,那麼一座青冥天下在這期間會發生什麼,自然是一個萬年未有、硝煙四起的大亂之世,天下十四州,兵戎無數,畢竟對白玉京、尤其是對二掌教鐵腕心懷怨怼的王朝、修士和山頭,又豈會隻有玄都觀和歲除宮隻是這兩者雄踞一方,根深蒂固,才顯得相對紮眼而已。
可想而知,白玉京衆多天仙将不得不紛紛遠遊,親自率領各自道脈的道官,離開五城十二樓,鎮壓各州,疲于奔命,再加上某些白玉京之外大修士的暗中推波助瀾,此起彼伏的戰事,注定會愈演愈烈,在真無敵餘鬥手上,白玉京曾經極其管用的三千多年雷霆手段,就成了火上澆油,白玉京内外,天下道官,隕落無數……

  來怪我崔瀺不仁義對不住,崔瀺已死,也早就不是文聖一脈首徒了。

  至聖先師打趣道:看看你師兄崔瀺,再看看你陳平安,真是個脾氣太好太好的爛好人啊。

  即便是至聖先師,也不由得感慨不已,崔瀺這樣的讀書人,一個絕對不能少了,隻是一個也絕對不能再多了。

  你餘鬥不是自認是在替天行道、問心無愧嗎,那麼數千年積攢下來的無數細微因果,最終會如離離原上野草一般,在這一世的青冥天下,宛如剛好在新一年春風裡,就此瘋狂蔓延開來。

  你餘鬥如此對付我師弟齊靜春,那我崔瀺就如此算計你師弟陸沉。

  你讓一座骊珠洞天最終破碎落地,我就讓你整座青冥天下徹底神州陸沉。

  

目錄
設置
手機
書架
書頁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