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北郊十裡坡
嶙峋的山崖下有一汪寒潭,譚邊一顆很有些年歲的古桃樹伸展向寒潭上方。
三月暮春,這桃樹上的花朵卻才初初綻放,枝頭桃花潋滟嬌豔不可方物。
清風拂過,片片花瓣飄落如水中,越發襯得潭水澄碧,靜雅清幽。
這本該是個踏青散心的好地方,但今天是殿試之期,除了一些已經傷感離京的學子,留在上雍的讀書人雖然并不是人人都需要參與殿試,卻也無人有心思在今日出遊。
殿試一甲頭名大都是當殿欽點的,誰不想第一時間知道新科狀元花落誰家呢?
此時水潭邊不遠處站着兩個人,其中一人正是駱君搖不久前剛見過的曹茂。
另一人三十出頭的模樣,眉宇間有幾分狠厲之氣,顯然是有些不耐煩的模樣。
“曹公子,你說的人該不會失約吧?
”中年人問道。
曹茂有些不悅,蹙眉道:“時間還沒到,方兄何必如此急躁?
”
那中年男子歎了口氣,沒好氣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家主催得急,大公子之死若是再沒有個結果,我就隻能拿命回去見家主了。
”
曹茂垂眸,掩去了眼中的不屑。
幾個月了連一點線索都沒查到,如此廢物死了也是活該。
“方兄稍安勿躁,那人既然約了今天見面必然不會爽約的。
就算他想爽約,可能舍得下那十萬兩銀子?
”
雖然那小子說他根本不在意那十萬兩,但曹茂根本不信。
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無論在哪兒都不是小數目。
他從不相信這世上有人不愛錢的。
中年男子咬牙道:“我到上雍這幾個月,還沒聽說過上雍有如此嚣張的人物!
今天倒要見識見識!
”
對于那少年的身份,曹茂也很是頭痛。
因為查不出那少年的身份,大公子回信中将他狠狠地訓斥了一番。
“按理說,年前皇城裡外都被攝政王清理了一遍,真有這麼厲害的人物不會全無消息才是啊。
”曹茂有些懷疑地看向中年男子問道:“方兄,你确定你查仔細了麼?
”
中年男子哼了一聲道:“就是因為被攝政王清理了一遍,才不好查。
大公子死在城西,當晚太亂了,誰也不知道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跟在大公子身邊的人無一活口!
我們隻查到大公子當晚去了鳴音閣,但他去鳴音閣做了什麼卻誰也不知道,現在鳴音閣也沒了……”
“會不會…跟朝廷有關?
”
中年男子聞言神色微變,深深地看了曹茂一眼,道:“大公子不過是遊曆到上雍,并未做過什麼出格的事情,朝廷為何要對大公子出手?
”
“這個麼……”曹茂也覺得是這個道理,方碩再如何也是瀛洲方家的人,無緣無故朝廷殺他做什麼?
再者說了,朝廷就算真的想要殺他也犯不着在皇城裡殺,多得是辦法讓他悄無聲息地死在外面。
…
之前城西那一塊朝廷的管控一直都不嚴,也是年前那場動亂之後五城兵馬司才入駐的,目前看來方家大公子的死還真的隻能落到那神秘公子身上了。
原本曹茂心裡還有另一層猜測:方碩是方家家主最寵愛的兒子,卻不是方家唯一的公子。
這到底是惹上什麼人被人給殺了還是有人渾水摸魚,還不好說了呢。
不過現在既然有人自己認領了,他們自然也要查查看。
兩人又等了好一會兒,才遠遠地看到三個人從不遠處的桃林中出來,緩步朝着他們而來。
那中年男子看着漸行漸近的三人,眼眸微微一縮握着刀柄的手也緊了緊。
為首的是一個白衣翩翩的少年。
站在兩個高大的男人前方,少年的個頭越發顯得矮小纖細。
少年一身素白衣衫,腰間隻懸挂了一塊羊脂玉佩,手中把玩着一把精美絕倫的牙雕折扇,更是襯得他的手白皙如玉。
一看就是個沒有吃過一點苦頭的驕縱公子。
而讓中年男子深深忌憚地卻是跟在少年身後的人。
一個二十多歲面色蒼白的青年和一個看起來似乎有四十來歲看起來似乎平平無奇男人。
剛一開始他的注意力幾乎都落到了那少年和青年身上,将這人完全忽略了過去。
但反應過來之後,再看着男人卻莫名有一種頭皮發麻的感覺。
駱君搖笑吟吟地把玩着折扇,對等候在譚邊的兩人笑道:“兩位好像來早了?
該不會是在周圍設下了埋伏想要算計本公子吧?
”
曹茂臉上還沒揚起的笑容不由僵住了,片刻後才重新擠出了一個笑容道:“公子說笑了。
”
駱君搖打量了一眼四周,仿佛并不在意點點頭道:“行吧,說正事。
銀票呢?
”
曹茂看了一眼她身後道:“這跟咱們說好的不一樣,銀票我們準備好了,但是公子……陳循人呢?
”
駱君搖微笑道:“我幫你殺了。
”
“……”曹茂額邊的青筋忍不住跳動起來,臉色也陰沉了下來,“公子是故意耍我麼?
”
駱君搖渾不在意,漫步走到旁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才道:“信不信随你,你不會讓我白走一趟的,對吧。
”
曹茂看着他那一臉天真和理所當然神情,簡直想要一腳将他踢到身後的水潭裡去。
他自問在曹家也是見過不少世面的,卻也沒見過這種将不講理當成天經地義的人。
仿佛不讓他白拿十萬兩銀子就是他的錯一般!
“公子,做人還是要講信義的。
”曹茂冷冷道。
駱君搖道:“可是,現在是我拿了你們的短處,難道不是應該你們聽我的嗎?
你若是拿了我的短處,我自然隻能無條件将你要的人給你了呀。
”
“……”我特麼連你是誰都不知道,去哪兒拿你短處?
曹茂沉聲道:“言而無信不是做生意的态度。
”…
駱君搖手中折扇一開,扇面上繁複精美的圖案展露無遺。
扇面遮住了她的臉,隻露出了一雙含笑的眼眸,“可是…如果你們都死在這裡了,不就沒有人知道我背信棄義了嗎?
”
曹茂和中年男子對視了一眼,雙雙警惕地看向對面的三人。
中年男子冷笑道:“想要下黑手?
恐怕沒這麼容易!
”
駱君搖不以為意,“也沒多難,你不是曹家的人,你是方家的人?
”
曹茂二人心中又是一驚,他們對這個少年毫無了解,但這個少年卻似乎對他們的底細一清二楚。
中年男子握着刀柄,沉聲道:“不錯,在下正是來自瀛洲方家。
不知我們家大公子什麼地方得罪了公子,讓公子對他下此狠手?
”
駱君搖偏着頭思索了一下,道:“好像是…因為他比我有錢吧?
方家家主沒教過他,出門在外,财不露白麼?
”
中年男子顯然被氣得不輕,低吼一聲,“找死!
”手中長刀出鞘朝着駱君搖劈了過去。
駱君搖避也不避,甚至還有閑心擡頭去揪了一朵頭頂的桃花。
她身邊人影一閃,一個高大的身影已經攔在了她前面。
中年男子的長刀被一柄尚未出鞘的長劍擋住,下一刻劍光閃過,中年男子隻覺得握刀的手腕一陣劇痛,然後便是長劍歸鞘的聲音。
曹茂驚愕地看着捂着自己手腕的中年男子,鮮血不停地從他指縫間溢出,顯然這一劍絕不會隻是劃破了一點皮而已。
他是個純粹的讀書人,雖然也見過不少殺人流血的場面,但是這樣的……
“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
”曹茂啞聲道。
駱君搖其實也很是好奇,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葉封出手。
這身手看起來似乎比疊影和襲影還要利落一些啊。
那中年男子捂着自己的手腕後退了好幾步才站定,看向駱君搖三人的眼中滿是怒火和仇恨。
“來人!
”
樹林裡一陣淩亂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十來個人影從林中蹿了出來。
這些人都穿着一身灰布衣衫手持武器,将寒潭邊的幾個人圍了起來,顯然是來者不善。
駱君搖手中折扇一合,啪的一擊掌心對曹茂笑道:“你看,我就說你們埋伏人了吧?
這可是你們毀約在先,不能怪我。
老老實實把錢交出來,我放你走。
不然……”
曹茂見這十幾個人并沒有讓對方戒備,心中更是一沉。
“不然如何?
”
駱君搖道:“不然,雖然我實在不想污了這潭水,但…在上雍殺人畢竟不好,就隻能委屈你們了。
”
“……”
曹茂咬牙道:“閣下到底想要如何?
我曹家在大盛也不是無名無姓之輩,鬧大了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
駱君搖道:“都說了,把銀子給我你們就可以走了。
”
曹茂道:“陳循呢?
”
駱君搖漫不經心地道:“昨兒心情不好,不小心殺了。
”…
“……”你以為我會相信?
駱君搖道:“你除了相信我,又能如何?
”
曹茂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自覺已經拿出了十二萬分的耐心跟不曉事的熊孩子溝通,“曹家若是有什麼得罪過公子和貴家的地方,我們願意誠心賠禮,還請公子莫要為難。
有什麼條件,公子不妨直言,大家好商量。
”
駱君搖漫步走到曹茂跟前,繞着他轉了一圈這才滿意地點點頭道:“這才對嘛,本公子最讨厭别人比我嚣張了。
說起來,你們曹家倒也沒有什麼地方得罪我,我呢也不想跟你們為難。
”
曹茂道:“那不知公子這是為何?
”
駱君搖道:“去年,我有幾艘船要從瀛洲過,結果被方家的人給攔了。
你說…方家是不是有點太霸道了?
”
曹茂擡頭去看那中年男子,中年男子臉色十分難看,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知道。
瀛洲扼守着海上要道,過往的商船若是不想繞行或者從南方甚至是嶂州的港口出海,總是要看方家幾分臉色給一些好處的。
這種事情多了,他們哪裡知道都攔過誰的船?
一時間自然也不可能知道駱君搖說的是真是假。
駱君搖微笑道:“這事兒我家裡很生氣,正巧方碩那個大傻子自己大搖大擺地撞到我手上。
不殺他,說不過去對吧?
”
曹茂僵硬着臉道:“不過是些小事,公子有所不滿盡可以與方家商議,我曹家也可代為牽線引薦。
公子這樣直接殺人,是不是有些過了?
”
駱君搖搖頭道:“不過不過,我尋思着瀛洲是塊風水寶地,方家可以占,我也可以。
不然…以後還得繼續看他們臉色,我這個人最不能吃虧受氣,誰若是讓我不痛快,我讓他一家子都不痛快。
”
曹茂忍不住吸了口涼氣,低頭想要看清他的神色。
卻見那少年一臉認真,似乎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也不管那中年男子表情如何,曹茂強笑道:“方家世居瀛洲,小公子縱然實力雄厚,說這話…恐怕也有些……”
駱君搖笑眯眯地道:“我自己是不行,但是有曹家幫忙就沒問題了啊。
”
曹茂簡直都不敢扭頭去看身邊人的表情,那中年男子還能按耐住不動手完全是因為被方才那一劍震懾住了。
此時卻也忍不住了,他猛地後退了七八步與幾人拉開距離,怒道:“大言不慚!
動手!
”
周圍的灰衣人聽命,立刻齊齊朝三人撲了過來。
葉封一言不發擡手微微一震,劍鞘朝着撲過來的灰衣人撞了過去,長劍出鞘瞬間劍光縱橫。
幾個人纏住葉封,剩下的人都朝着駱君搖撲了過來。
一直站在一邊的曲放這才動手,他手裡連一把劍都沒帶,不知從哪兒折了一支桃枝揮動。
那柔韌的桃枝在他手中卻堪比利劍一般,不過轉瞬間十來個人就倒了大半。
…
那中年男子見狀不好,轉身拔腿就朝着桃林外跑去。
駱君搖啧了一聲,擡腳踢起落在地上的一把短兵就朝着那人擲了過去。
那人才奔出去十來步,短兵便貫穿了他的胸口,大片血色迅速綻開。
他愣愣地低頭望着從後背貫穿到胸前的利刃,緩緩倒了下去。
曹茂看向眼前白衣少年的眼神滿是驚恐:這個少年…竟然也是個高手?
!
十來個灰衣人對葉封和曲放來說宛如野草般不值一提,那中年男子倒下的同時最後一個灰衣人也一起倒下了。
曹茂臉色慘白地望着眼前正朝着自己笑得眉眼彎彎的少年,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背後也滲出了冷汗。
“公…公子……”
駱君搖道:“你瞧,跟我合作比跟方家合作有趣多了吧?
讓你家大公子考慮一下,不然…未免曹家礙事,我就隻能将陳循交給朝廷啦。
”
“是……是。
”曹茂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問道:“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尊上是那位?
”
駱君搖道:“我姓東方。
”
“東方?
”曹茂有些茫然,如今大盛有哪個豪門世家或者勢力是姓東方的麼?
駱君搖低聲道:“東方克憫那個東方。
”
東方…克憫?
曹茂皺了皺眉,下一刻腦海中一點靈光閃過,猛地擡頭看向駱君搖的目光滿是錯愕和震驚。
東方克憫?
!
那不是前朝末帝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