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沒有跟男性長輩相處的經驗。
事實上在京城的時候,她跟自己的舅舅雖然也算得上是親近,卻也總隔着一層,并不能太過交心。
她上一世不斷的在被那些親人當成換取榮華富貴的籌碼,除了師傅以外,沒有一人對她稍微寬容一些。
哪怕是師傅,也畢竟顧忌着男女之分,很是收斂克制。
她忐忑不安的遲疑着上前,正對上付清的眼睛,低下頭輕聲喊了一聲:“外公。
”
付清神情複雜的望着她,如同是在透過她看另一個人,過了許久,才伸手招呼她到了自己近前,歎了一口氣說:“原來你是這樣的,跟你母親并不很相像。
”
蘇付氏淚眼朦胧的擡起頭來,拉了拉朱元的袖子,輕笑道:“你外公是說你好呢,你母親在家裡的時候,父親總是說她太軟弱了些。
”
付端意是個很溫柔的性子,在家中未出閣的時候,也是兄弟姐妹之中最好欺負的那個。
那時候付清每每恨鐵不成鋼,訓斥完了其他子女之後便說付端意,這麼軟弱以後肯定要被欺負,讓她要立的起來。
現在見到朱元,付清說出這句話來,既是懷念,也是心酸。
蘇付氏的眼淚忍不住又湧出來:“元元是個好孩子,女兒能走到今天,多虧了她。
”
朱元是不會撒嬌的,她也不懂得如何撒嬌,隻是沉默了片刻才望着付清說:“我母親是很好的,她最後後悔了,知道當初應該聽您的話。
”
想起小女兒,付清臉上的表情有片刻怔忡,而後便歎息了一聲有些惘然的道:“是啊,我知道她的性子,她在失去你的時候,一定是很怕的,一定是想我和她的母親了......可我那時候還在海上,連她的死訊都不知道,這麼些年來,我收到的那些禮物信件,也都是假的,我這個父親,當的實在太不稱職了,若是有一天到了地下,怎麼有臉面去見她跟她娘親呢?
”
付清極少露出這樣脆弱的模樣來,蘇付氏嗚咽了一聲,頓時忍不住喊了一聲父親。
付清便又笑了,笑容裡含着一點欣慰和自豪:“可總歸她生了個好女兒,竟然如此有膽有識,敢沖敢闖,你不像你母親,倒像是你外祖母,她也是就算是被踩到了泥地裡也絕不肯認輸的人,好孩子,這一路難為你了。
”
走這一路,就算是個男人,付清自己忖度,要是考他自己,他也是不能毫發無傷的走到這一步的。
端意真是生了個好女兒。
想到這裡,他眉目間的怅然惋惜忍不住湧上來,許久之後才溫和的道:“元元,這裡就是你的家,不管你是姓朱還是姓付,付家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你外祖父沒有别的本事,但是自己女兒留下的這一點血脈,哪怕是死了,也要護住的,你放心。
”
朱元一直壓在心裡的巨石終于轟然碎了。
她雖然讓方良想辦法聯系上了一直被鄒總督和曾同知特意隔斷了消息的付清,但是卻也并不能保證付清的想法。
雖然蘇付氏和她都是付清的親人,但是付家這一家子的人也都是他的子孫,馬氏也為這個價立下過汗馬功勞。
付清如何取舍,朱元哪怕是再厲害,也不可能有十足的把握。
可是現在看來,她賭對了。
上一世外祖父找了她一輩子,現在看來,也是沒錯的。
想到這裡,她終于放松下來,再次喊了一聲外公。
付清便笑起來:“好孩子,你很好。
”
他言罷便轉過頭去看着僵立在一邊,到現在為止半句話都沒有再說過的馬氏,挑了挑眉就道:“我記得我寫過信送回來的,問你她們到了沒有,家裡來了人回我,說是人還未到.......”他面上沒什麼表情,隻是一字一頓很緩慢的說:“我一直都覺得阿泰很有福氣,能夠娶了你這樣的大家閨秀,并不因為我們父子都在刀口上舔血而嫌棄這個家,對這個家盡心盡力......”
馬氏全身都在顫抖,面對朱元跟蘇付氏她始終沒有後悔過,甚至不覺得自己有錯,但是面對向來對自己極好的公公,她一時之間隻覺得愧疚難當。
當初她娘家出事,公公二話不說就讓她不必顧忌,将家裡的積蓄都幾乎掏空了,拿去給馬家度過難關。
馬家涉及葉家的案子,早就已經搖搖欲墜,若是不能補上虧空,那馬家早就已經成了另一個葉家了,不,甚至還要比葉家嚴重的多。
付家不欠馬家什麼,這一點馬氏心裡清清楚楚。
她可以冷淡下心腸對待朱元和朱景先蘇付氏,并且覺得理所當然,但是卻沒法兒理直氣壯的對着自己的公公說同樣的話,她不由得覺得心虛,雙腿一軟順着桌子跪倒在地上,低聲啜泣了起來。
馬嬷嬷緊随其後也跟着跪下了。
她心裡也是清楚的,自己的一切都是跟着馬氏,若是馬氏有什麼,她及一家子的前程也都要毀了。
同時她又忍不住覺得心驚----分明之前都瞞住了,可朱元竟然還是有辦法能夠讓付清收到消息趕回來,她到底是哪裡來的本事?
這個丫頭.....
遠比當初她們想象的還要厲害的多了。
馬氏哭的厲害,捂着臉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付清便沉沉的歎了一聲氣:“老大向來尊重你,我也向來認為你賢良淑德,可你今次實在是叫我太失望了,剛才你們說的話我都聽見了,你口口聲聲是為了這個家好,是不是?
”
馬氏不敢頂撞,也不敢撒謊,一時沉默。
屋子裡治剩下她輕輕的嗚咽聲。
付清面色仍舊淡淡的,一雙眼睛卻格外的有神:“可你所做的這一切,是在逼良為娼,逼死人命的前提下,你曾經也是個大家閨秀,你也有女兒,你想過沒有,若是有一天家裡的女孩子們也這麼被人踐踏,你當如何?
為人最重要的是講良心,無關緊要之人尚且不該存心加害,何況是至親骨肉.....你這樣做,置我于何地?
又置阿泰于何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