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蔓一直以來都很平靜,哪怕面對魏婆子那樣污言穢語的謾罵,也像是一尊無悲無喜的菩薩,仿佛根本聽不到耳朵裡。
之前在醫院也是,沈蔓始終都是溫和冷靜,堅定有力的。
所以,之前懷疑是沈蔓,也是有這個緣故在。
畢竟,一個心理承受力強大的人,更像是能策劃出這樣事情的人。
而現在,沈蔓的聲音抖得不像話。
她錘了一把陳大牛,難得沒了溫柔,竟是有些兇悍:“你說啊!
說實話!
你告訴他們,不是你!
”
陳大牛任由沈蔓捶打,然而卻沒有半點要開口推翻剛才言語的意思。
沈蔓恨恨的捶了幾下,最後落下眼淚來。
她看向李長博,替丈夫辯解:“絕對不可能是他!
我和大牛成婚這麼多年,他從來不與人吵架,大聲說話都少!
他,他是個好人!
他絕對不可能做這種事情!
任何人都可能!
就他最不可能!
”
沈蔓失了冷靜,甚至有點兒語無倫次。
付拾一拉住沈蔓,勸了一句:“先聽聽看再說。
也沒有現在就定罪。
”
但陳大牛說得如此詳細,有條有理……付拾一的話,也僅僅就是一句寬慰而已。
李長博問了陳大牛一個最關鍵的問題:“為何要做這件事?
”
陳大牛依舊低着頭,紋絲不動,悶聲悶氣:“為了那一畝地。
那畝地,本來就應該是我的。
我阿娘跟我阿耶一起買的。
而且我是老大。
本來就該多分。
”
時下分家,嫡長子的确是會多分的。
不管是世家大族,還是平民商賈。
隻要分家,嫡長子都會多分。
因為嫡長子要給老人養老送終,要承襲家業,成為家裡的頂梁柱。
哪怕莊稼人多偏愛幼子,但在分家時候也不會含糊。
這是一輩一輩傳下來的規矩,傳下來的倫理綱常。
這還是陳大牛第一次說這麼多的話。
但字字句句都是清晰的,調理也是清楚無比。
聽到這些話,大概最被戳了心窩子的,是陳老漢。
陳老漢哆嗦了幾下嘴唇,眼眶紅了,隻是嗫嚅好幾下,他還是沒能張嘴發出一點聲音。
陳大牛也沒有再說。
但這麼幾句話,将他心中的怨言,顯露無疑。
一時之間,所有人都沉默了。
李長博良久後開口詢問陳大牛:“你是想将魏寶蘭弄死?
”
陳大牛悶聲道:“就是讓孩子生不出來。
她也害死了我孩子。
公平。
”
他聲音不大,可“公平”兩個字,語氣很重。
顯然在這個一輩子也沒大聲說過幾次話的漢子心裡,這件事情是沒什麼可說的。
因為一命抵一命,魏寶蘭害死了他的孩子,他弄死魏寶蘭肚子裡的孩子,就是很公平的事情。
沒什麼愧疚。
也沒有後悔。
他覺得這是公道。
所有人也都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就連魏婆子和陳大柱,也隻呆呆的看着陳大牛,仿佛今天剛認識他。
陳老漢,更什麼也說不出。
現場隻有沈蔓的哭聲斷斷續續。
付拾一攬住了沈蔓的肩膀。
除辛也攬住沈蔓的肩膀。
隻有女人,才最了解女人。
她們兩人都清楚,沈蔓這會兒心情有多複雜。
怎麼說呢?
這種事情,看似木讷和懦弱的丈夫,竟然會做出這樣驚世駭俗的事情來,給她和她的孩子,讨個公道。
感動嗎?
感動。
欣慰嗎?
欣慰。
生氣嗎?
也會生氣的。
除了這些,還會有害怕,會有很多的情緒。
沈蔓哭得不能自已。
付拾一都怕她情緒波動太厲害,孩子受到影響。
除辛更将這個話說了出來:“你肚子裡還有孩子呢。
”
李長博看着陳大牛,最後吐出一口氣,開口時,卻并沒有立刻将陳大牛定下殺人兇手的身份,而是轉頭問陳老漢:“大妮是你孫女?
此時在何處?
”
陳老漢此時神魂都不知去了哪裡,回答問題全是靠本能:“大妮?
大妮割草去了。
”
付拾一看一眼李長博。
她最了解李長博的心裡在想什麼。
固然再确定一次,是因為必須謹慎全面,證據充足。
最主要的是,李長博還是有那麼一絲絲的疑惑,或者說不肯相信眼前這個老實人,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如果真的是陳大牛,那以後沈蔓這個家,就塌了。
沈蔓還懷着雙胎。
陳大柱肯定不會幫襯她。
說不定還要欺負。
那日子,怎麼過下去?
所以,不要這麼着急定罪。
至少……再确定一下。
有人幫忙去找陳大妮。
氣氛緊張又沉默。
沒人想說話,也沒人知道該說點什麼。
大妮回來得很快,背簍裡的草還沒裝滿,跑得臉紅撲撲的。
嘴角還有一圈紫紅色。
一眼看過去,就知道她必定是偷嘴吃了桑葚。
大妮雖然是女娃,身上衣裳也髒兮兮的,但并不瘦弱,反而黑紅的小臉上還有點肉嘟嘟的。
跑進家門的大妮,看着那麼多人,下意識将手往背後藏了藏,怯生生的站住了,估計是有點害怕。
魏婆子上前去,一把就将大妮拽過來,看見她嘴角的紫紅,順手就一巴掌拍在她背後,罵了起來:“又去爬樹摘桑果吃?
吃吃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吃!
”
大妮一下就被打哭了。
魏婆子卻扯着她到了李長博跟前,不耐煩呵斥:“哭什麼哭?
縣令問你話呢!
”
陳老漢下意識的将大妮拉過來,攔着魏婆子:“打孩子做啥?
”
話音一落,他也終于回過了神。
陳老漢眼眶裡,也滾落了淚。
但仍強打起一個笑臉來,哄大妮:“莫哭,阿爺給你拿糖。
一會縣令問你啥,你就答啥。
乖。
”
他用粗糙幹裂又黝黑的手,揉了揉大妮的腦袋頂。
可他的眼神,比大妮的還要茫然不安,怯懦害怕。
李長博對上大妮時,拿出了十足的耐心。
他先接過了付拾一的零嘴荷包,從裡頭摸出一塊糖來,蹲在大妮跟前,晃了晃糖,含笑道:“你叫大妮?
我問你幾個問題,你實話回答,我就把這塊糖給你。
”
小孩子就沒有不愛糖的。
大妮看上去也就六七歲,聞言立刻露出幾分渴望來,哭聲也止住了,怯怯的點點頭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