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997 心事
“恒武帝五十二年春,我來到中原已一年有餘。
眨眼間,我從一個異類成為了一個合格的中原人,穿衣吃飯,讀書寫字,在這樣日複一日的練習中,我的計劃也終于可以實行了。
”
白綢之上,阿玥用輕快的語氣寫道。
她的計劃光速開始,整個恭王府都将要為她提供方便。
根據老恭王的建議,他們的第一個目标便是老劍仙的親傳弟子,那位本該成為新劍仙的皇家真人。
也就是君莫邪與君權的四叔。
經過一系列周密的計劃,他們成功将這位可憐的真人誘入圈套,雖損失了不少人手,卻也如約讓其命喪當場。
“一顆新星就此隕落,如果他足夠警惕,這場災禍本可避免。
”
在阿玥的叙述中,這位真人很強,強得讓她都感覺到棘手。
但可惜的是,此人似乎并沒有出行在外的自覺,以及對世間險惡的警惕。
不過也對,天武之地又有誰敢伏擊武帝峰之人呢?
初戰告捷,斬首計劃也進入了第二階段。
阿玥收拾起行囊,帶上随從阿瑜踏上了前往武京的路。
“我從未料到,我竟會在不經意的一天,遇見一個人我必須殺死的人。
”
初到京城,猶如土包子般的阿玥便被眼前的一切迷了眼。
她穿梭于大街小巷,在一個個攤位前流連忘返。
她見過之物這兒都有,她沒見過之物亦數不勝數。
她覺得這就是她想要的世界,也是中原之外的族人一生的祈願。
似乎是因為她跑的太快,也可能是因為阿瑜也不熟悉武京的情況,所以他們不出意外的走散了。
自從來了中原,阿玥什麼都能忍,唯獨餓肚子不能。
所以她欣然跨入了一家酒樓,為自己點了一桌子好酒好菜。
沒有人知道,即便在她吃飯的時候,她也在研究着天武的格局。
據說老劍仙又收了一名新弟子,乃是新一屆的皇家子弟。
據說當今皇上重病纏身,恐命不久矣,據說……
當她起身準備離開酒樓時,她才知道現在并非據說一切的時候。
她沒帶錢。
她并不想把事情鬧大,所以選擇向掌櫃的妥協,希望他寬限半日,晚些時候她一定來還錢。
可掌櫃的面色狐疑,并不打算給她這個機會。
難道她真要動手麼?
好在她沒有。
因為樓上忽有一道人聲響起,他說這位姑娘的飯錢我來付。
說着,一袋兒銀子已落入掌櫃的手中。
隻見一白衣青年正趴在欄杆上,笑吟吟的向她揮手。
可道豐神俊朗,亦可言玉面風流,好看,卻總透着一絲憨。
對于這突如其來的幫助,阿玥本想張口拒絕。
因為她并不覺得這世間有無緣無故的幫助,尤其是當這種事出現在她的身上。
畢竟她身邊從無溫情,隻有爾虞我詐腥風血雨。
這人忽然幫她,一定另有所圖吧。
可掌櫃的見錢眼開,哪管她的拒絕?
收了錢便轉身而去,隻認錢,不認人。
望着走到自己面前的白衣青年,阿玥滿心警惕。
她在等待着對方提出某些無禮要求,并做好了海扁對方一頓的準備。
然而天不随人願。
“你走吧姑娘,沒事了。
”
那青年隻說了一句話,轉身便要上樓。
她幾次欲言又止,最終卻隻能說出一句:“這些錢我會還你的。
”
盡管那人說她不用還。
“一連三天,我每日都到酒樓前守候。
手裡是準備好的錢,心裡是滿肚子的逞強之言。
我想告訴那人即便你不幫我,我也能自己脫身。
銀子還你,我不欠你的。
”
三天,她就那麼硬等了三天……
而那個替她付錢的青年卻再未出現,他就像躍入大海的魚,自此了無音訊。
可越是還不了錢,阿玥便越是将之銘記于心。
或許是一開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愧疚,或許是對于别人好心幫助的感激,又或許是不願欠人情受人惠的倔強,阿玥希望她能再見對方一次,就一次。
“老天似乎聽見了我的禱告,在一日任務結束之後,我于山間再次遇見了他。
”
山間烤雞,香飄十裡。
她循香而來,還了銀錢,嫖了烤雞。
而她這才徹底相信此人就是個好脾氣,天生的好脾氣。
那日他沒問她的名,她也沒問他的姓,反正錢還了,大家應該就是陌生人了吧。
接下來的日子裡,阿玥照例完成着計劃。
刺殺皇子,圍獵武帝峰弟子,并且不斷收集着關于皇家與武帝峰的情報。
終于她得到了一條極其有用的信息,老劍仙如今的嫡傳弟子,當今二殿下君莫邪已秘密下山。
據消息說,其很快便會前往九殿下府,與那位病殃殃的九殿下同住。
她仔細分析後認為,此二人便将是她計劃最後的絆腳石。
君莫邪乃是劍仙傳人,因此阿玥決定親自出手。
相比下,那病殃殃的九殿下便不足為慮了。
那日傍晚,淅淅瀝瀝的小雨打濕了街道,街上人來人往,少了繁華,也少了喧嚣。
她一襲紅裙翩然,手中獨握一把油紙傘。
她在等待着她的目标,并打算像以往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結束對方的生命,送對方一探地獄。
她安靜的等待着,直到她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越走越近并最終停在了她的面前。
她心底咯噔一下,女人的第六感仿佛在提醒她什麼。
不是的,一定不是的。
她默默地安慰自己,并微笑着問了一句:“你怎麼在這裡?
”
她說她就是來這兒逛逛,但對方卻說出了她最不想聽到的答案。
他說他回家,這兒便是他的家。
看着對方憨憨的傻笑,阿玥悄然握緊了雙手。
她努力的微笑着,她覺得要不是這個憨憨傻,一定不可能看不出她的異樣。
可她知道,她還得完成任務。
“那個,我餓了,我能去你家坐坐麼?
”
她小心翼翼的問着,那一刻她竟不知道自己抽什麼風,竟希望對方冷着臉拒絕她。
畢竟他曾幫她付過銀子,曾請她吃過烤雞,曾算有恩于她。
可他卻……
“好啊。
”
憨憨笑着答了話。
傻子。
這就是個純粹的傻子啊。
“我從想過,世上會有人如此信任我。
我給他夾菜他就吃,給他倒酒他就喝,那雙眼睛是如此的澄澈,一遍遍映襯着我心底的醜惡。
我真的要殺了他麼?
”
墨迹在白綢上暈開,那是二大爺滴在綢上的眼淚。
最終,阿玥更輕松的施行了一切計劃,可到頭來,她卻過不了自己心裡的那一道坎兒。
臨走前,她将解藥混入随身攜帶的糕點,并謊稱是家鄉之物塞進了君莫邪的嘴裡。
轉身沖入雨裡,她沒有打開手裡的油紙傘,因為她希望雨水能幫她清醒清醒。
她是蠻族神女,是恭王府傳人,她肩負着推翻皇室重振家族的責任,更背負着打開中原大門,讓無數族人逃離北方的使命。
她要以最快的速度肅清對手,她明明不該有任何多餘的感情,她……
那日她想了很久很久,她知道必須殺了君莫邪或是君權,才能斬斷皇家與武帝峰的血脈。
所以之前的下不了手,就當是她的報恩吧。
幾日後,調整好心态的她邀約君莫邪一同出遊。
她打算在遊玩途中動手,來個以絕後患。
可讓她意外的是,君莫邪不僅來了,還帶了自己的弟弟君權。
那一刻,阿玥的心情是無比複雜的。
她忽然在想,君莫邪就是個傻子,活着似乎也不會影響她的計劃。
要不,她殺掉君權吧。
說幹就幹,阿玥多次下毒,幾番想要将兄弟二人分開,甚至為此故意制造矛盾挑起紛争。
可讓她無奈的是,君莫邪這個傻子不管怎麼被自家弟弟氣,竟都是一副盡職盡責的模樣。
有毒的東西他吃,有氣他就受着,至于分開那是絕對不可能分開的。
那一瞬間,阿玥沒轍了。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遇上這種人,如果再給她一次機會選擇,那個酒樓她打死也不去了。
期間阿瑜不是沒有勸過她強行出手,可她都拒絕了。
她想等等,再等等。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就當通過這兩個人了解這個多彩的中原吧。
而事實證明,她的選擇似乎并不算錯。
因為在日日相伴之中,她似乎終于理解了什麼叫兄弟情義,什麼又叫朋友之情。
她真切的感受到了兄弟二人對她的關心和照顧,甚至是寵愛。
他們會帶她遊山玩水,陪她吃遍整個京城,在别人笑她是飯桶的時候替她整蠱别人,在她為了一件事而苦惱時想辦法逗她開心。
他們告訴她什麼是天下,什麼又是黎明,什麼又是他們的初心。
他們希望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希望邊關不再有戰亂,不再有将士為此馬革裹屍還。
他們還給她看了關于蠻族的記載,以及那一場場血淋淋的戰役。
屠城。
這是阿玥看了都要皺起眉頭的兩個字。
那些日子裡,有兩道聲音在阿玥的腦子裡打架。
一邊是族人的期望,一邊是天下的正義。
在來到中原之前,甚至是初到中原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她想的都是如何破壞中原邊關,如何讓族人們過上好日子。
可她不是傻子,當她漸漸适應了這裡的生活之後,她才真正明白蠻族為何向往中原。
他們向往中原的繁華太平,向往這裡物資豐饒,擁有北蠻之地所不能擁有的一切。
活在這裡,一定是一件無比幸福的事吧。
可本該在這兒幸福的人,他們又做錯了什麼呢?
當阿玥問出這個問題的瞬間,她沉默了。
她擁有兩族血統,她能站在兩個角度思考問題。
她理解蠻族的目的,更理解恭王府的不甘心。
可看看面前的君莫邪與君權,以及那些賣吃食給自己的小販,那些幫她縫紉衣物的平民,那一張張在大街上洋溢着青春的笑臉……
他們又做錯了什麼呢?
難道她真要親手将眼前的一切,變成北蠻那樣的人間地獄麼?
“不知從何時起,我的心亂了。
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更不知道我要如何面對那個信任我的傻子。
”
遊曆結束的那天,她第一次單獨跟君權待在了一起。
不是她支開了君莫邪,而是眼前的少年自己。
那日夕陽西下,這位體弱多病的帝國九殿下靠在輪椅上,目光銳利而深沉的望着她。
她從那雙眼睛裡看到的,是完全不符合這個年齡的睿智。
君莫邪是武夫,可弟弟卻是一個智者。
他一語道破了阿玥的小心思,言明了她本想害人,卻怎麼也下不了手的那顆心。
因為她在乎一個人,他那傻傻的二哥。
一個無論她露出多少破綻,都始終相信着她的人。
君權說他不是沒有旁敲側擊過,可二哥一言便否定了他。
“他真的很相信你,那是一顆從未蒙塵的赤子之心。
我不問你是誰,我隻希望你如果還有心,便不要做傷害他的事。
因為傻子受了傷的話,是很難好的。
”
阿玥一愣,她還來不及回答,君莫邪便回到了他們的身邊。
事實上,阿玥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與兄弟二人揮手告别,她這一走,便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
期間阿瑜與恭王府衆人繼續執行着任務,對武帝峰一衆弟子發起了圍剿。
随着弟子們一個個隕落,老劍仙的狀态也每況愈下。
終于,恭王府制定了針對對方如今唯一的親傳弟子,也就是君莫邪的圍剿計劃。
不錯,那時的他們還并不知道老劍仙隕落之事,更不知君莫邪已承襲帝劍之實。
但有一點他們很清楚,隻要除掉對方,他們的計劃便成功一半了。
在恭王與族内衆人的壓力下,阿玥再次出現在了君莫邪的面前。
對方很高興見到她,并毫無保留的對她傾訴了一切。
他說他天資愚鈍,恐難擔劍仙之任,他說他實力低微,根本沒有保護九弟之能,他說他沒有人可以傾述,隻有她願意聽他廢話……
一字一句,一心一意,阿玥靜靜地聽着,卻不知該說什麼好。
君莫邪,我何德何能得你如此信任……
“明天我們又去酒樓吧。
”
“你餓了?
”
“不是,我隻是還有一件事想認真的确認。
”
“什麼事?
”
“心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