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大多數男孩子一樣,小時候的武骥,對父親敬若神明。
那時的他,沒有走出過榆林,在他眼中,父親就是戰神,是這個世界上最厲害的人。
後來他漸漸長大,見識到外面的世界,也知道父親在朝中的尴尬境遇。
那時他才知道,原來父親也隻是一個普通人。
他的父親,會被皇帝忌憚,會被同僚排擠,會被文官輕視,會被政敵算計。
面對這一切,父親并沒有如他想象中的兵來将擋、無堅不摧,相反,父親在朝堂中被孤立起來。
兵器和铠甲老舊了,兵部哪怕有新的,也輪不到榆林。
發不出軍饷,父親隻能變賣祖業,每隔一段日子,父親就會求爺爺告奶奶,隻為了向朝廷要銀子,一道道折子送出去,一封封書信寄過去,全都石沉大海。
憶起這些過往,武骥閉上眼睛,淚水奪眶而出。
來報信的侍衛是武東明的親信之一,他和他的同伴們已經商量過了,待到給武東明辦完喪事,他們便去尋找武駒,這也是武東明最後的安排。
看到武骥落淚,侍衛也抽泣起來。
他是侍衛,也是死士,他是孤兒,沒有成親,在他心裡,武東明既是主人,又是親人。
武東明是替武骥死的,因此,他對武骥已經沒有了敬畏之心,甚至還有恨意。
武骥的淚水,沖淡了侍衛對他的恨意。
侍衛勸道:“王爺節哀順變吧,不要哭壞了身子。
”
武骥歎了口氣,問道:“王妃呢,她可有受到驚吓?
”
侍衛
“百姓群情激憤,老将軍派我們去請王妃,可是我們到的時候,王妃已經逃走了。
”
侍衛恨死了何淑婷,如果不是那個惡婦惹下禍端,老将軍又怎會自戗?
再說,府裡出了這麼大的事,長安王甚至問都沒問武夫人如何了,卻擔心長安王妃是否受到驚吓。
既然如此,侍衛也不想給何淑婷留面子了,實話實說,反正他以後也不會跟在武骥身邊。
“王妃還帶走了庫房裡的珍寶,她早有準備,而且王府裡有暗道,王妃便是從暗道裡逃走的。
”
武骥怔住,王府裡有暗道?
他為何不知?
不過倒是也有可能,畢竟這座府第前身是秦王府。
前朝的秦王世襲七代,在這座王府裡住了二百餘年,有暗道是很正常的事,隻是他自搬進來之後,留在府裡的時間不多,大多時候,都是淑婷自己在府裡,所以淑婷發現暗道,也沒有機會告訴他吧。
武骥很快便為何淑婷找好了借口,至于侍衛說何淑婷逃走一事,武骥更是笃定,何淑婷一定是來找他了。
何淑婷比侍衛更早離開,按理,她應該比侍衛更早來到鹹陽城外,那她也一定會知道鹹陽打起來了,現在侍衛都找到乾州來了,可是何淑婷呢?
武骥隻覺心如刀割,淑婷,很可能出事了!
一個弱女子,攜帶很多珍寶,哪怕身邊有幾個武婢,可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難免會成為那些流寇眼中的肥羊。
“來人,備馬!
”
他要親自尋找何淑婷。
侍衛冷冷地看着這一切,見沒人留意他,便對武骥手下的一名副将說了一聲,便回西安了。
他要回去給老将軍辦後事,當兒子的不管,他們這些侍衛卻不會不管。
雖然手下全都勸武骥不要親自去找人,可是武骥不聽,他找了三天,其間還遭遇苒軍伏擊,肩膀上中了一箭。
受傷的武骥終于回到乾州,但他挂念何淑婷,又派了不少人尋找何淑婷。
武骥并不知道,因為射在他肩膀上的這一箭,苒軍裡有一個小兵立了軍功。
這名小兵便是何書橋。
直到他被兩名同伴舉起來抛到空中,他還沒有緩過神來。
他,射中了武骥!
哪怕這一箭不能要了武骥的命,他也立功了,這可是武骥啊!
何大力聽說有個小孩射中了武骥,立刻讓人把那個小孩帶過來給他瞧瞧。
何書橋在同伴們羨慕的目光裡來到何大力面前,何大力覺得他有點面熟,問道:“小子,叫啥名兒?
”
何書橋挺起胸脯,大聲說道:“報告将軍,小人何書橋!
”
“何書橋,哈,你也姓何?
你該不會是何家村的吧?
”如果是何家村的,那就對上了,難怪看他有點面熟,何大力也是何家村的。
何書橋繼續扯着大嗓門:“報告将軍,小人不是何家村的,小人是蔡師傅武館的。
”
原來如此。
何大力哈哈大笑:“難怪你這小子箭法這麼好,原來是蔡師傅的徒弟啊,我去過你們武館,當時你們正在練武,我對蔡師傅說,這幾個都是好苗子,我全都要了,還記得不?
”
何書橋當然記得,正是因為何大力的這兩句話,他們幾個人興奮的整晚沒睡,跑到外面翻跟頭。
“報告将軍,小的永遠都不會忘記!
”
何大力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說道:“小子,有前途,好好幹,本将軍看好你!
”
蔡師傅是從軍隊裡退下來的,他的徒弟,要麼是軍中子弟,要麼就是從善堂裡挑出來的好苗子。
何書橋既然姓何,那八成是善堂裡的孤兒,很多孤兒全都跟着大當家姓何了。
因為何大力的父母便是孤兒,他父親就是跟着何驚鴻才姓何的,所以他也姓何。
因此,何大力在軍隊裡看到姓何的,壓根就不會認為這人原本就姓何,要麼是像他這樣,是何驚鴻的何,要麼是像何建功那樣,是何苒的何。
何大力沒有懷疑何書橋的身世,但是也從此記住了這個小兵。
沒過幾天,何書橋便升官了。
雖然隻是一個小旗,但這也是官。
可是何書橋卻跑來找何大力,他不想當官,他要把軍功全都攢起來。
何大力覺得好笑,問道:“你攢軍功想幹啥?
要做更大的官?
那不行,小子,你沒趕上好時候,早個七八年還行,現在不行了,無論你有多大的軍功,都要一級級往上升,你這軍功攢着也沒用。
”
何書橋使勁搖頭:“報告将軍,小的不是想當官,小的就是想攢軍功。
”
他不敢告訴何大力,他要用軍功為二姐求情,如果說了,大力将軍以後不讓他立功了,那可怎麼辦?
何大力大手一揮:“讓你當官你就當,再在這裡唧唧歪歪,那就把你的軍功給撸了!
”
何書橋灰頭土臉地出來,大家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還以為他剛當官就被将軍罵了,全都過來安慰他,一名文吏走過來,看到何書橋,仔仔細細地打量他,把何書橋看得怪不好意思的。
“長官,你看我幹啥?
”何書橋問道。
文吏笑着說道:“我要給你畫像,咱們打了勝戰,肯定要往京城投稿啊,如果咱們投的稿子被選上,說不定還能編進連環畫呢。
”
文吏沒有告訴他的是,即使編不進連環畫,也能上報紙,這麼大的勝仗,晨報妥妥的。
何書橋卻已經傻了。
他的嘴巴直到文吏走遠了還沒有合上,還是小夥伴幫他合上的。
“我沒有聽錯吧,剛才他說我能上連環畫?
”
“沒聽錯,我們全都聽到了,你能上連環畫。
”
何書橋:“快打我一拳,我是不是在做夢?
”
鹹陽大捷的消息,連同武東明的死訊一起送到了京城。
何苒望着桌上的燭火怔怔出神。
她沒有想到,武東明會以這樣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
一名武将,沒有死在戰場,也沒有死于傷病,而是在百姓面前以死謝罪。
燭火跳躍,四周靜寂,何苒輕聲說道:“你想讓我放過你的兒子,尤其是武骥,是不是?
你不是對百姓以死謝罪,而是對我。
”
何苒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武駒本質不壞,但性格沖動,這樣的性格很容易被人利用,隻要他不與我為敵,我必不會為難于他。
至于武骥我留他全屍。
武氏一族,不會因武骥而受牽連。
”
何苒對武骥的印象其實遠比武駒要好,武駒像個愣頭青,一看就是欠缺社會拷打。
而武骥則與武駒完全相反,他給何苒的印象是平平淡淡,老成持重。
對于武骥後來的所作所為,何苒并不感到吃驚。
在現代時,爺爺有兩位老戰友,也曾光風霁月受人尊敬,可是後來,在财權色面前,他們還是倒下了,最後锒铛入獄,一世英明盡毀。
經曆過戰争洗禮,受過多年考驗的老人尚且如此,更何況武骥這種從小順風順水的青年人呢。
何苒決定了,将來她若是有孩子,無論男女,一定不能像武東明這樣養孩子,可是要怎麼養,何苒并不知道,她甚至沒有概念。
她和哥哥小時候,都是被放養的,那時爺爺還沒有退居二線,父母都要忙自己的事業,有時候甚至幾天不回家,就這樣,她和哥哥也沒有長歪。
想到哥哥,哥哥就到了。
宗祺來了京城。
他不是一個人來的,此番他是護送韓夫人一家四口一起來的。
其實當日何苒回京時,本想讓韓家人一起同行,可那時韓家大嫂臨盆在即,便暫時留在了金陵。
宗祺忙完自己的事,韓家大嫂也出了月子,這才護送她們一起來了京城。
何苒還沒回京城時,就讓陸暢尋到一處不錯的宅子。
宗祺到京之後,便将韓家人安置進去,宅子重新修繕過,小橋流水,假山亭榭,布置得優美清雅,宗祺和韓家人都很滿意。
在宗祺沒來京城之前,何苒便去見過勞光懷,她請勞光懷把宗祺認做外孫。
宗祺的生母是一個自幼寄人籬下的孤女,且早已去世。
而勞光懷的女兒也去世多年。
勞光懷雖然不知道何苒為何要這樣做,但是他沒有反對,當即便應允下來,勞氏一族的本家沒在京城,勞光懷還特意寫信給族中,讓他們将宗祺生母的名字記在族譜上。
雖是養女,但是能記在族譜上,那意義便是不同的,和親生女兒也差不多了。
因此,宗祺來到京城之後,何苒便讓他到勞府認親。
這些日子,勞光懷也在側面打聽了宗祺這個人。
勞光懷掌管戶部,想要打聽一個商戶輕而易舉。
這一打聽,勞光懷這才知道,原來宗祺并非普通的商戶子弟,他不但是徽州宗家的家主,而且還是漕幫的現任幫主。
勞光懷忍不住對上官夫人說道:“我這白撿的大外孫,還是個金疙瘩呢。
”
他就說嘛,何苒怎麼會随随便便就給自己找個大表哥,你看看,要錢有錢,要船有船,哪怕何苒沒在中間牽線,勞光懷也想有這麼一個孫子。
待到見到宗祺,勞光懷就更滿意了。
眼前的青年,氣宇軒昂,貴氣天成,不見半分伧俗與粗鄙,如果不是知道他的身份,若是有人說他是商人,還是江湖人,勞光懷打死都不會相信。
不僅勞光懷滿意,上官夫人也很滿意。
勞家這一代人丁單薄,哪怕現在孫子成親了,家裡也是冷冷清清。
好不容易找到何苒這個外孫女,卻又不在身邊,一走就是一兩年,上官夫人常常擔心,不知什麼時候,外孫女出去打仗,回來時就見不到她了。
現在從天而降一個大外孫,上官夫人心裡是高興的。
她比勞光懷心思更加細膩,她能夠看得出來,何苒看向宗祺的目光與别人不一樣。
若說她對宗祺有男女之情,那也不可能,如果那樣,也就沒必要讓宗祺來勞家認親了。
以何苒今時今日的地位,她可以給宗祺弄一個更體面的出身。
可若是何苒與宗祺之間沒有男女之情,上官夫人就更想不通了。
還能有什麼人,可以讓何苒這般勞心勞肺,連出身都要給他安排呢。
上官夫人想不通,也就不想了。
反正現在是她白得了一個大孫子,得好處的是勞家。
過了幾日,估摸着韓家人已經休息好了,何苒便帶着禮物親自登門拜訪。
韓夫人是宗祺的義母,韓家對宗祺有救命之恩,何苒對她非常尊敬。
現在她與宗祺的關系,已經是表兄妹的關系了,哪怕她親自去韓家拜訪,也不會令人詫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