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明三年七月中,中元節前一日。
永平再往北五十裡的破鏡城,經過近兩年的營造,已經基本落成。
這座城,是目前為止最為奇特的城市,它居住着兩國人民,用兩種貨币,兩種語言,兩種風俗習慣,兩種管理體系,甚至兩種建築風格,在這座大城的各處細節裡,都可以感受到屬于大乾的都麗精緻和大奉的豪壯朗闊,格格不入卻又生出一種奇妙的和諧。
因為這些差異,反而注定會讓這座城成為曆史的傳奇,但說來奇怪的是,兩國,尤其是大乾這邊,對于這座城并沒有投注過太多的注意力,除了按時撥錢撥物外,朝廷從未派過任何大臣前來查看或者監工。
在這座城即将落成之際,也沒有聽說兩國有哪位大人物會親臨此地,查看這兩國近兩年來投入最大的商貿之城。
不過倒是聽說,大乾皇帝最近正在北巡,往永平一帶來了,不過離永平還遠,估計是趕不上城池落成的儀式了。
至于大奉皇帝,聽說身體一直不好,自然也不可能長途跋涉來這裡。
主持城中建造的大乾楊總管,和大奉朝三大總管,經過商議,看落成之日正好和中元節相合,遂決定中元節當日城牆鳴炮,開放城池,來往客商,城中百姓,當日以面具覆面,可在城中盡情遊玩。
至于治安問題,勿需擔心,城中本就有兩國駐軍,而狄一葦部聽說開放破鏡城,也率兵駐紮在附近,守衛外加看熱鬧。
中元節這一日,日頭早早射入帳篷。
難得放假的戚元思,懶覺睡得正香,忽然就被人闖了進來,闖進來的人還自帶洗臉水青鹽梳子等等用具,三下五除二把他從被子中撈出來,戚元思還沒來得及抗拒,一張熱氣騰騰的汗巾已經啪地捂在了他的臉上,差點沒把他捂死。
等他滿頭冒着熱氣從汗巾中掙紮出來,一杯清水已經端到面前,一根牙刷溫柔而堅決地塞進了他嘴裡,再次堵住了他要表達的抗議。
戚元思糊裡糊塗刷完牙,剛剛漱口三次,那杯還剩下一半的清水就被人十分心疼地端走了,剩下的半杯水,正好給他洗臉。
用很少的水盡最大可能利用地洗完臉的每個角落,早餐也端了上來,羊肉餡餅配胡辣湯,沒有他在盛都時愛喝的清茶,因為有人說了,喝茶廢水。
他的洗臉水被端了出去,等下會去澆菜地。
被荼毒了無數次的戚元思,對于這樣深入骨髓的省水理念已經很習慣了。
雪山引水工程其實進行得很順利,再過不久就會有大量的水被引入翰裡罕漠,可在這裡呆了四年多,戚元思見過太多饑餓和焦渴,他見過渾身幹枯活活被渴死的人,他見過有人偷自己的汗巾,就因為他拿汗巾洗過臉,那孩子擠出汗巾裡的水,仰着脖子貪婪吞咽。
盛都貴介子弟戚元思,第一次被震撼到久久無言。
也第一次知道,原來有的地方,水也比金子還珍貴。
這也是他在翰裡罕漠一留數年,為飲水工程沒日沒夜殚精竭慮,甚至都沒回過一次家的原因。
朝堂上的優秀臣子那麼多,不差他一個,但是翰裡罕漠需要他,需要他這個精通數學的管理者,需要他這個出身盛都豪門和陛下交情不錯無人敢于克扣物資的身份。
需要他這個明明出身高貴卻能吃苦的管理者,一日日在此堅守,讓所有人在漫天風沙和艱苦環境中,都不敢打退堂鼓。
當初聽說陛下在盛都發生的事的時候,他也想過趕回盛都,後來想,盛都可以安慰她的人那麼多,最關鍵的是,安慰陪伴,有用嗎?
對于陛下那樣一個以天下百姓為重的人,為她的江山和黎民而努力,便是最好的安慰了。
所以他留在這裡,年複一年。
所以他在父親不斷暗示中,選擇了娜仁阿雅。
父親希望他在陛下面前表現,期盼着他能成為國父。
他卻不願因為某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壞了他和陛下的情誼。
在西戎語中,娜仁阿雅是沙漠彩霞的意思。
那姑娘确實如彩霞燦爛,看見她,就像旅人行走在茫茫大漠,眼看墜兔收光而前路茫茫,忽然看見前方一抹霞光如帶,浮光躍金,彤雲如燃。
壯麗而遼闊,告訴這世人天地有盡頭。
門簾掀開,澆完菜地的娜仁阿雅快步進來,她個子不高,皮膚是當地人不常見的瓷白色,身形也偏纖瘦,一雙不大卻睫毛奇長的眼睛,眼珠黑中帶褐,看人時便分外波光潋滟,卻又顯出幾分朦胧稚拙來,在常年吹風因此顯老的西戎族人當中,是特别年輕讨喜的長相。
但她行動卻是少見的利落決斷,三下五除二就收了碗碟,手中一塊微微打濕的布巾,準确又迅速地在戚元思唇上一抹,就完成了吃完擦嘴的步驟,一邊順手将他拉起,道:“馬已經備好,現在出門,晚上正好到。
”
戚元思已經很習慣了,任她拖出去,一邊整理自己的領口一邊問:“去哪?
”
馬背上已經挂好了水囊和幹糧,娜仁阿雅等戚元思上馬,探身對他馬屁股上一拍,戚元思趕緊抓緊缰繩,下一瞬那匹娜仁阿雅親手馴服的馬王便瘋子一般地蹿了出去。
戚元思一個倒仰,好險是早有準備,才沒被颠下去。
盛都時号稱春風十裡的貴公子,在瘋狂奔馳的馬上東倒西歪地大喊:“到底去哪!
”
娜仁阿雅俯身在馬上,整個人和馬都融成了一支箭,隻有聲音遠遠地傳來,“去破鏡城玩鬼節!
”
……
往日緊閉的破鏡城城門大開,百姓進城的隊伍排出了好幾裡。
人群在緩慢向前移動,其中兩名男子,十分為人所側目。
兩人都個子一般,其中一人生得清秀,身形纖瘦,穿一身普通青衣,腰上垂着一支很少見的玉筆,手裡拿着一本書。
明明打扮尋常,人也在老老實實排隊,但不知怎的,這人就讓人覺得,他和其餘人都不一樣,人們下意識不敢靠近他,卻又總想打量他。
百姓們有人想,或者,這就是人們常說的,風采氣質吧。
另一人一身松垮的短打,頭發亂糟糟的紮個高馬尾,還十分不羁地翹幾根呆毛。
臉色蒼白,面容普通,腰上插着一根黃銅管狀物,屁股底下坐個小闆凳。
就是這個小闆凳,讓這二人組成為衆人的焦點。
這貨屁股就像黏在小闆凳上,坐着排隊,隊伍向前移動,他就挪着小闆凳向前。
懶得令人歎為觀止。
以至于有人看不慣,低聲辱罵。
但是這兩人就好像聽不見。
狄一葦擡起頭,頗有些敬意地看着鐵慈。
皇帝陛下排隊也在看書,真好學哦。
下一瞬鐵慈翻過了一頁,狄一葦清晰地看見那頁面上寫着“昨夜夜來春夢……”
狄一葦:“……”
最後指揮使翻了個巨大的白眼。
鐵慈感應到了這個白眼,将書收進懷中,狄一葦對她拍了拍小闆凳:“分您一半?
”
“謝了,免了。
”鐵慈溫柔地道,“我不想一擡頭就看見别人的臀。
”
放個屁都是最佳接收位。
狄一葦:“……”
裂了。
半晌百姓們震驚地發現,屁股粘在闆凳上的那位懶漢,居然站起來排隊了!
此時也已經輪到了兩人,城門丁仔細查看兩人的永平路引,又道:“任何人不得攜帶武器入城。
”
狄一葦道:“我們沒有武器。
”
守門士兵目光落在她的黃銅煙杆和鐵慈腰間的玉筆上。
鐵慈和狄一葦都有些詫異。
聽說破鏡城調撥來的都是精銳,果然不虛。
連個普通士兵,都能注意到她們的煙杆和玉筆。
“這倆不算武器啊。
”狄一葦笑道,“一個是煙杆,在下不能離身的,另一個也不過是個裝飾物。
”
說着袖子一動,一枚銀角子便悄無聲息落進了對方的袖子裡。
守門兵丁霍然變色。
宛如被燙着了般,一把抓出那銀角子扔在桌子上,大喝:“這裡有兩個意圖賄賂蒙混過關的賊人!
來人啊!
拿下!
”
狄一葦:“……”
不是,何以清廉如此!
我差點以為我塞過去的是火藥彈!
哨聲尖利,腳步聲響,轉眼城上沖下來幾十人。
狄一葦和鐵慈,兩個見慣風浪的大冤種,一看這架勢,同時伸手抓住了對方。
喝:“走!
”
下一瞬人影翩跹,勁風掠過,衆人隻覺得眼前一花頭頂一涼,那兩個小子已經越過士兵頭頂,落在進城的人群中,泥鳅般三鑽兩鑽,就不見了。
“賊人入城!
關城門!
全城大索!
”
鐵慈已經沖入城門内,聽見這一句,道:“糟了!
”
可不要因為她們倆,壞了這開城典禮和百姓期待的中元節夜遊會。
狄一葦歎口氣,咕哝道:“哪個王八蛋,調教得居然城門守衛都不收賄賂了!
”
此時城内已經亂了起來,城門在緩緩關閉,狄一葦隻得從懷中掏出哨子吹響。
片刻後,有人帶人疾馳而至,卻是之前就已經進城布防的田武,他現在在狄一葦麾下做個參将。
他看見狄一葦和鐵慈的狼狽樣兒就笑了,咧着大嘴道:“陛下,大帥,就知道你們到哪都雞飛狗跳。
”
狄一葦沒好氣地把令牌扔給他,道:“不管你用什麼法子,盡快讓城中恢複秩序,城門大開,不要影響大家玩樂。
”
田武領命而去,臨走時還塞了一包牛肉幹給鐵慈:“新口味,陛下嘗嘗!
”
狄一葦不忿:“為什麼我沒有?
我是你頂頭上司!
”
田武做了個口型,笑嘻嘻地策馬而去,狄一葦揣摩半晌,茫然地看鐵慈:“他為什麼說,您是爸爸,要孝敬爸爸?
您有這麼大私生子嗎?
”
……
沒過多久,城門重新打開,百姓恢複了秩序,一切如常。
破鏡城有一個調度司,調度司由大乾和大奉兩方官員組成,設置正副管理和主事等職務,負責管理破鏡城内的一切事務。
至于大奉大乾誰正誰副,當初也沒少費嘴皮子,最後說好了,輪流當老大,每期半年,在這半年期間内,如果誰犯了錯誤,就自動下台。
大家互相監督,因此都兢兢業業,再加上之前慕容翊來整過一回貪賄者,現在城門士兵誰給他塞錢誰就是仇人。
不過今天仇人是抓不着了,調度司派人來說是誤會,和百姓解釋說不過是進去兩個不懂規矩的人,不是毛賊,大家盡可以放心遊玩,破鏡城一定會保證大家安全雲雲。
如此熱鬧如初,而此時,鐵慈和狄一葦,已經戴着面具,站在了一處封閉的圍牆之前。
狄一葦打量着那圍牆,嗤笑道:“這便是大奉神秘兮兮不給人看的秘密建築吧?
我猜啊,肯定是青樓,您也是,哪都不去逛,直奔這兒來。
先說好了,這兒我可沒法子帶您進去,上次我想帶人進去逛逛,大奉方面愣是攔了我裡三層外三層,死也不肯給我踏足一步,可氣得我。
”
她又指向對面,道:“夜市燈市都上了,那邊多熱鬧,聽說還有望仙殿,奈何橋,閻羅殿,孟婆湯,咱們去那邊吧。
”
鐵慈回頭看看,那邊果然流光溢彩,遊人如織,燈火漸次明滅于長街,遠遠望去像星河降臨人間,而人群香風擾擾,彩衣濟濟,如在天河遊。
一幅盛世繁華圖,不弱于任何大乾名城的氣象。
而這裡,黑沉沉的,無人踏足。
鐵慈卻收回目光,笑道:“上次?
莫不是帶夏侯來的?
進展不錯啊,都相約遊城了,回頭讓夏侯請我客。
”
狄一葦撇嘴一笑,抽一口煙,含糊不清地道:“哪啊,想多了。
”
夏侯淳去年來“探親”,今年鐵慈來永平,他趕緊也跟了來,奈何鐵慈今晚過來,隻帶了狄一葦,其餘任何人都不帶,夏侯淳自然是要親身在後面跟着的,隻是沒有機會正大光明地和狄一葦壓馬路,難免有些悻悻。
鐵慈道:“你兩人年紀也不小了,若瞅着還行,不妨将就些。
”
狄一葦道:“将就幾年,然後黑發人送黑發人嗎?
”
鐵慈皺眉回身看她,狄一葦卻岔開話題,指着奔來的一隊士兵道:“看看,人家來趕我們了,要我說,我們還是趕緊走吧,不然等到被人家趕,傳出去不大好聽……”
她還沒說完,那群人已經到了面前,狄一葦趕緊去拉鐵慈:“好了,走……”
“……您來了,等您很久了。
”對面,站在暗影裡的領頭人對鐵慈躬身。
狄一葦:“……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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