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一瞬間,他懵着,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背上猛地出了一層汗,低頭就要跪。
被鐵俨拉住。
皇帝像是隻是随意說了一句話,依舊沒心沒肺地道:“你這老貨,做什麼呢?
年紀沒到膝蓋就軟了?
快把簾子放下,朕困了。
”
内侍趕緊給他将被角掖好,放下金鈎,蹑足出去。
出了寝殿,他摸了摸後背冷汗,自己站在檐下咂摸半晌,仍舊沒有咂摸出方才的皇帝到底是個什麼态度。
他跟在皇帝身邊也有多年,往日裡的傀儡皇帝是一個模樣,現在的皇帝似乎沒有太多變化,但是一個人做了傀儡多年,乍然解脫還重掌大權,地位心态天翻地覆,怎麼還會和以前一樣呢?
他等了一會,确定裡頭鐵俨睡熟了,才出了宮門,走過一個拐角,陰影裡有人在等着他。
對方是一名内閣中書,是專門給陛下太女送折子的,方才陛下詢問折子去處,這位中書特地過來解釋。
内侍站下,和他細細将方才的事說了一遍,每句話,每個字。
中書聽了,什麼也沒說,隻默默塞過去一個荷包,内侍也就很熟練地收了。
内侍回轉重明宮,中書也就回了内閣值房,就着燈火,匆匆寫了封信,交給自己在前廷伺候的伴當,伴當行到宮門下,找到熟悉的值夜侍衛,将信交了出去。
次日天明,容府側門就有人進入,不多時,這封信便放在了容麓川的書房桌上。
枯瘦的手指拈起信來,随意瞧了瞧,順手扔一旁火盆裡。
轉首對旁邊幕僚笑道:“魚兒似乎上鈎了呢。
”
幕僚道:“恭喜老爺。
”
容麓川笑着搖了搖頭,幕僚輕聲道:”老爺說過,此計隻能在太女剛回宮時使用,也隻能于此刻奏效,那之後,老爺打算……?
”
“打算?
我沒打算。
”容麓川起身,戴上官帽準備上朝。
幕僚神色困惑。
“何必要有打算呢?
鐵家要對付的又不是我。
”容麓川淡淡道,“容家從來要的隻是自保,是地位不衰,是家族存續。
蕭家倒也成,不倒也成,隻要倒下來不會砸到容家的腳就成。
”
他向前走,幕僚小心地讓開了道路。
窗外天色陰沉,似乎總在蓄着一場雪。
容麓川在門檻上站定,沒有回頭,輕聲道:“記住,這朝政也和醫家一般,望聞問切為先。
諸般事務,人員往來,流言風語,蛛絲馬迹,都一一搜羅于心,才能窺見症結所在,或培元,或固本,或拔毒,或撻伐。
用什麼藥,都要先看病得如何。
”
幕僚道:“若無病呢?
”
“人吃五谷,政出多門。
怎麼會沒病?
”容麓川上了等候已久的暖轎,轉頭一哂,“若有需要,沒病,也讓它病一病。
昨夜今日,不就是了?
”
……
鐵慈當夜醜時才睡,次日沒有大朝會,但她也沒能睡成懶覺,因為卯時正就有内閣送折子來,鐵慈想着老爹今日可以睡個懶覺,愉悅地接受了任務。
重明宮裡,鐵俨卻是早早醒了,畢竟每日晨起批閱折子已經成了習慣,寝殿外伺候的宮人也已經做好了伺候皇帝起床的準備,不過今日鐵俨沒有很快起身,在靜靜聽了一陣重明宮的動靜,确定沒有了每天早晨内閣行走送折子來時急促的腳步聲後,他便又閉上了眼睛。
他的貼身内侍沿着廊檐悄悄走來,揮手示意衆人下去。
重明宮從前些日子的喧嚣中脫身而出,又恢複了兩年前的沉靜。
不用起早的皇帝,睡了個懶覺,起來後也一反常态,沒有召見重臣議事。
但是重臣們的動向很快就傳遍了宮中,說是一大早容首輔就進了宮,帶着内閣諸位大學士去瑞祥殿見太女議事了。
鐵俨聽說的時候,剛剛起床,聞言伸了個懶腰,什麼都沒說。
慈仁宮也很安靜,應該說這種安靜從鐵慈上次回京之後便開始了。
鐵慈剛去燕南的時候,宮中有過幾次小動靜,但是因為皇帝和靜妃的宮宇都防守嚴密,沒能得逞。
這些小動作都隐隐約約指向慈仁宮,自此鐵俨幹脆以太後病了為名,将慈仁宮封了宮,不允許任何慈仁宮人出入,蕭立衡自然抗議過,要求探望太後,但是現在朝廷乃至整個盛都的文人都以賀梓馬首是瞻,賀梓先下手為強,對外宣稱太後因為娘家行事不端而氣病,蕭家如果還願為太後着想一分,就不該再去滋擾她老人家安心養病。
偌大一頂孝道的帽子扣下來,蕭家隻能止步于内宮之外。
太後難得的也很安分,幾次試探不成之後,似乎便放棄了。
此時她正坐在桌前親自梳妝,并沒有叫梳頭宮女進來,畢竟長日漫漫,困在這慈仁宮一畝三分地裡,再不自己找點事做,就要閑的發黴了。
她一下一下梳着自己的長發,這個年紀了,她依舊烏發如雲,畢竟當年,她就以善于保養容顔,善于穿衣搭配而聞名六宮,深受先帝寵愛。
靠着這一手,硬生生把許多年紀比她輕的妃子先熬死了。
梳子落在發頂便順暢地滑了下去,太後垂頭望着桌面,日光從窗棂縫隙透進來,被窗格在桌面上分割成一格一格如栅欄,她知道從第一栅移到最後一栅的時候,這一天差不多就過去了。
這一年也差不多過去了。
她忽然抛下梳子,站起身來,向外走去。
地面落了一層隐約的黑色長發,她長長的裙裾拖曳而過。
她站在廊檐下,透過層層宮門,看見緊閉的慈仁宮大門。
這扇門并不會開,隻在側門開了個人鑽不過去的小門,遞出雜物,送進飯食。
像個狗洞。
狗洞門口還有整整一隊的太女九衛日夜守衛。
美其名曰保護太後,可是太後知道他們甚至背着勁弩。
她相信,他們會射殺任何越過慈仁宮牆頭的人和物。
包括她。
這些兇惡的狗,懷裡揣着鐵慈的命令,而她那個名義上的好孫女,絕不會放棄任何能夠殺她的機會。
鐵慈離開燕南的時候,太女九衛剛剛借着春闱事件掌握了宮禁,一開始是和白澤衛共同輪流戍守後宮,而白澤衛她多年滲透,很多都是她的人。
那時候她還可以安枕,但是夏侯淳那條老狗,借着太女的威勢和狄一葦的幫忙,先是組織了一場軍中大比武,用狄一葦留在盛都的血騎和蠍子營精銳,将很多屬于蕭家派系的盛都宮衛頭領打傷,再借此機會以白澤衛無能為名,進行了清洗和換将,将血騎和蠍子營精銳都安排進了這皇城内外的防衛,占據了重要的中層位置,白澤衛也被換了許多。
之後又是打散換防,人員重新篩選補充,幾輪下來,宮衛就幾乎沒有蕭家的人了。
換完守衛就是換各宮伺候的人手,這回是瑞祥殿的人和鐵慈那個青梅竹馬顧小小一起動手,借着各種由頭,将她慈仁宮的宮女幾乎都換了。
隻是她身邊的人,是她從娘家帶來的,沒有合适的理由,誰也不能動,她身邊人也隻能謹言慎行,連走路都不敢步子大,生怕一個不小心,被捉了錯處,從此就得離了慈仁宮。
雖然身邊人還在,但是沒了那許多小喽啰,辦事就極為不方便。
更可怕的是,鐵慈人不在京城,眼睛還始終盯着宮禁,她和她的狗,從沒放棄過殺掉她的想法。
她的飯菜被下過毒,她遇見過三次刺客,宮中哪裡都沒去,偏偏往她這奔的刺客,而平日裡眼睛都不眨守門的九衛,那天一個人也不在。
若不是桑棠在,若不是每頓飯菜她都先送到桑棠那裡,她大概早就死了。
但那段日子,那日夜不眠擔驚受怕的日子,還是讓她崩潰了。
她爬上慈仁宮最高的采星樓,舉着火把,哭鬧着要放火燒宮,終于逼得皇帝匆匆趕來。
關閉了兩個月的慈仁宮大門終于打開,宮内是幽禁,宮外是自由。
皇帝站在那道分界線上,現在,擁有進出自由的是他,變成傀儡的,是自己。
她在登樓之前,硬生生兩夜沒睡,把自己熬得無比憔悴,以至于皇帝一看見她,震驚無倫。
她第一次抛下了身為太後的尊貴,抱着皇帝的腿痛哭,她請他看在當年養育之恩的份上,幹脆賜死自己,不要留她在這水深火熱的慈仁宮内日夜苦熬。
日日經受死亡的恐懼和威脅。
皇帝不敢置信。
她看着皇帝的神情,便知道果然鐵慈幹這些,是瞞着皇帝的。
她就是條潛伏多年,爪牙帶毒,一朝出手便要人性命的惡狼。
她把留下的帶毒的飯菜,喂給貓狗,死了一地的貓狗,讓鐵俨眼神震驚。
她給鐵俨看那被刺客一劍刺穿的宮牆,她跪在皇帝腳下,哭着回憶母子也曾溫暖過的相處細節,回憶當初被寵妃為難時的她對他有過的回護,和他賠罪自己被蕭家裹挾的利欲熏心,發誓以後一定安分守己。
她和他說,之前的那許多年,她是做的不對,但是她從未想過要皇帝和鐵慈性命,不然父女二人也不能安然至今。
何以陛下一定要弑母,便不懼這史筆如刀?
那一個下午的哭泣,耗盡了她的力氣和全部智慧,最終皇帝雖然沒有答應開放慈仁宮,撤走護衛,卻承諾了不會傷她性命。
之後果然,下毒沒有了,刺客也沒有了。
日子似乎恢複了平靜,可她心底的火一直在燒。
她永遠也不會忘記,那日在采星樓上,自己在鐵俨腳下哭号求饒的屈辱。
太後的目光,緩緩落在牆角,那裡有一條水道,宮女們正将洗過臉的胭脂水倒進去,水裡便會漲起一片膩膩的杏子紅色。
她目光收回來,明明沒有動靜,身後卻有寒氣逼來。
她便知道,桑棠從他的冰屋子裡出來了。
她回轉殿内,桑棠跟在她身後,兩條人影長而曲折地覆在門檻上。
身後他微啞地道:“我昨夜又做了一個夢。
”
“我夢見他行走在叢林之中,四周盤桓着無數毒蛇猛獸,他坐在樹上梳頭,他的頭發長長了,像一道黑色的河流從巨木之端垂落……我想去找他了,去這個滿是樹木和毒獸的地方。
”
太後猛地回過頭來。
一瞬間眼神驚駭。
不,不能!
她連聲音都變得尖利:“一個夢而已,如何能當真!
”
桑棠道:“可我等了太久了,每次你都說打聽到了消息,但每次都找不到……他,還是死了吧?
”
“他怎麼會死?
”太後吸一口氣,柔聲道,“他當初就是你們當中,最強大的那個,他那能力,這世上哪裡有能置他于死的力量?
”
桑棠冷淡地笑了笑,指了指自己心口,道:“你沒見識過那樣的東西,就不要說這樣的話。
我比他弱不了多少,可如果不是我心生偏了,我早就死了。
”
“你在騙我是吧?
你一直在騙我……”桑棠道,“池鳳郦死了,歸海生死了,他們當年逃得一命,僻處海疆,終生未出,用一生的時間來治傷。
最後還是死了。
一個死于雷電,一個藏于火中。
”
“不……不……歸海夫妻如何能和你們比?
他們會死,但你沒死,端木就一定不會死……”
“就算他不死,可能也和歸海夫妻和我一樣,縮于某地不能動彈吧……然後你找不到,而我也縮在你這裡,那此生如何能再次相逢?
或者即便是相逢,這樣的我他也不願意看見吧,龜縮于女子後宮,為活命做女人打手,不見天日,活得像一條狗……”
桑棠眉宇間浮現一抹厭倦。
原本寄希望于這個擁有天下最大權勢的女人,能幫自己找到他。
但是許多年過去,一次次生出希望,一次次失望。
再後來看見萍蹤,住進了她做的冰屋子,終于能夠看一看這世間的光。
萍蹤偶爾會來看他,給他的冰屋子加固,他坐在裡面,想了很久。
想萍蹤說,池鳳郦死前,眼眸裡閃耀着對自由的渴求。
他覺得可笑。
當年叱咤天下,縱遊山河的三狂五帝,怎麼最後都活成了苟延殘喘的狗呢?
又一次失望來臨時,他忽然想,就這樣吧。
離開這裡吧。
在日光下行走,走遍山川去尋找他,若有一日在路途中死去,那也是死在陽光下,天風中,死在尋找他的道路上。
勝于一生龜縮角落,不見故人,不見日光。
“我走了。
”桑棠疲倦地道,“你好自為之。
”
“别!
”太後驚恐地拽住他的衣袖,“你不要命了!
你能走出去嗎!
”
桑棠擡起手,日光打在他近乎透明的指尖,他道:“我怕的,從來都不是死。
”
“可是你離開了,你就真的再也沒有希望再見他了!
”
“本來就沒有希望吧?
”桑棠淡漠地道,“現在我希望死在日光之下。
”
他衣袖忽然就從太後抓得緊緊的手指中垂落,下一瞬已經像一片黑雲飄在了屋頂上。
太後絕望地跪在冰冷的雲磚地上,手指摳緊了地磚的縫隙,心跳太急用力太過,指甲劈裂都不曉得。
她隻知道,如果不留住他,自己就真的完了。
黑色的雲微微一動。
“他在燕南!
他在燕南!
”
黑色的雲停了下來,但随即桑棠就譏嘲地笑了,“你以前也說過他在燕南,但是并沒有找到。
你還說過在九綏,在雍涼,在遼東……哪兒偏遠你往哪兒說是吧!
”
“這回是真的,真的在燕南!
”太後的指甲要劈了,嗓子也要劈了。
“行啊,那我就去燕南找。
”桑棠道,“有人嘲笑我,堂堂大宗師,找人還要人幫忙,我覺得她說的很有道理。
”
“你找不到的!
”
桑棠的眼眸忽然淩厲地垂了下來。
“他已經被鐵慈暗害了!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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