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慈:“……香!
”
接了這麼一招,她老實了一會兒,靠在枕頭上任飛羽喂藥。
枕頭放得并不怎麼舒服,眼前這位分明不會伺候人,喂藥的姿勢倒還熟練,每一勺都會吹一吹,微垂的眼睫遮住眸光,依舊能感覺到神情甯靜專注。
鐵慈道:“倒也不必次次吹了,藥并不燙。
”
飛羽頓了頓,道:“是了,我這改不了的習慣。
”
“看你的模樣,倒像是經常伺候人湯藥般熟練。
”
“我外公病重時,我在他病榻前伺候了一個月。
别的事他都不讓我做,我隻管給他熬藥喂藥。
他那時候滿嘴裡生着口瘡,不能碰任何微熱的食水,他的藥,我都是一口口吹涼了再喂……習慣了。
”
“令外祖……”
“去了很多年了。
他走的時候隻有我在。
我至今還記得,他說要我照顧好我娘。
無論什麼事,都别氣她,怪她。
”
飛羽垂下眼,無聲勾起唇。
那個唯一待他好的人,臨去時死死握緊他的手,斷續和他說,“我沒教好你娘。
養得她驕縱刻薄,利欲熏心。
外祖父這麼多年給你的,也許依舊并不足夠彌補你,如今我去了,将來你隻怕難免要被她拖累……但外祖父不能不自私這一回,隻求你永遠予她三分包容,予她一生退路……無論她做了什麼傻事……”
他當時久久沉默,老人便不肯松手,滿布老人斑的手背上綻起青筋,一根根數得清。
最終他一笑,反握着老人的手,輕聲道:“您放心。
她……終究是我的母親。
”
那雙手才一根根松開手指,由熱轉涼。
不能不忍啊,這世上唯一在乎的人最後的囑托。
鐵慈凝視着飛羽。
她說這話時,語氣淡淡的,晨光穿越窗棂,在她鬓發間閃爍如碎金,她長眉連娟,高鼻如峰,而眸光晶瑩,如籠輕霧。
明明她語氣平淡,神情也如常,可鐵慈忽然便覺得憐惜。
總覺得這句話,這樣的事,其實一直在她心裡藏着,卻拿不出也不能拿,心裡明白便是拿出來也無人體會,甯可随意說給外人聽。
便如那玉碎在昆山,花謝在舊園,一轉首千萬年,最好的人已不在世間。
鐵慈柔聲道:“我卻沒你這好運氣,我外祖家族離我很遠,也不親近。
我母親向來多病,我萬事不敢煩勞她的。
倒是我爹,總被人說是‘二十四孝慈父’,我小時候吃藥,明明不怕苦,喜歡一口喝幹,早苦完早了。
他卻偏偏要一口口喂我,每一口還不厭其煩在裡頭加大堆的糖和蜂蜜和梅子,天啊你不知道太多的糖就成了苦,再加上亂七八糟的梅子什麼的,那就是英國人看見也要虎軀一震倒頭就拜的絕世黑暗料理,再一口口地喂……那銷魂滋味,我就恨自己怎麼不能兩眼一閉原地升天……”
飛羽哈地一聲笑了,她一笑,那一層淺雲淡霧似的惆怅便散去很多。
眉目間朗然便似要生出光來,鐵慈雖然對她諸多戒備,但見着也難免心生歡喜,忽然又驚覺,怎麼能拿父皇和她之間的事兒來安慰這女人?
如何見她有點哀愁便心生不忍?
當真美人難過美人關,這個看臉的世界啊……
飛羽卻也在心裡腹诽自己。
好端端地和這家夥說外祖父做什麼?
這萬一提供了什麼線索以後可不要給自己帶來麻煩……兩人相視而笑,表情各自感動,心中齊齊懊惱。
兩個精滑的人,無意中稍稍掀開心的罅隙,讓對方感受了一下其間貫穿的風,便都覺得吃了虧,想要找補回來。
鐵慈往後靠了靠,飛羽便湊過來,鐵慈正好支起腿,碰着了藥碗,藥汁潑濺而出,鐵慈和飛羽齊齊驚呼一聲,鐵慈猛地擡手叼向飛羽脈門,看似要幫她端碗一般,飛羽卻好像慌亂一般正好手一擡,嘩啦一下滿碗藥澆向鐵慈胸口。
鐵慈反應快,立即放棄飛羽的脈門,将被子一拉,藥湯滿滿地潑在被子上。
這一回合便如閃電,不過一眨眼,片刻之後兩人擡頭對視,各自滿滿無辜。
仿佛一個想試探對方有無武功,一個立即反擊都不存在一樣。
鐵慈咳嗽一聲,虛僞地道:“沒事吧?
沒燙傷吧?
都怪我不小心。
”
她本是不走心的關切,誰知飛羽立即嘤咛一聲,将小手指遞到她面前,道:“公子太也莽撞,人家手指都燙紅了呢!
”
鐵慈順勢拈住人家手指,仔細瞧那根本看不出來的紅印,滿臉心疼,“啊,燙傷了嗎,我瞧瞧,我瞧瞧……”
仔細看那雙手,沒有繭子,也沒有任何練武應有的痕迹。
手比尋常女子大一些,但骨節分明,根根如玉,指節纖長,很漂亮的手。
飛羽大大方方伸着手,順勢把小手指一翹,曼聲道:“光說不練,那你給人家吹吹呀。
”
鐵慈聽得她語氣中有調笑激将的味道。
真的勇士,自然不懼美人的調情。
她從善如流,笑道:“心肝兒,這便給你吹。
”便湊過去,吹那淡粉色的指尖,卻見那指尖一顫,她一頓,忽然也覺得有些奇異的感覺漫過全身,忍不住擡眼看飛羽。
此刻她坐在床上,飛羽一腿在床上一腿在床下,整個身體都傾靠向她的方向,她拈着飛羽手指,兩人近得呼吸可聞,彼此的香氣淡淡纏繞,她頭上的步搖珍珠垂落,癢癢地搔着她的鬓角。
兩人都定住,目光交視一瞬間,氣氛便古怪起來。
随即飛羽便笑了。
莫名其妙。
人家不是兔兒爺,自己也沒有斷袖癖,這是在做什麼呢!
她一邊笑着,伸手一掐她臉頰,昵聲道:“寶貝兒,藥灑了,我去給你再熬一碗來。
”
說完便一臉無事地收拾收拾走了。
鐵慈看她離開,摸摸臉頰,心想自己這是被調戲了還是被調戲了呢?
調戲皇太女是什麼罪來着?
砍頭?
淩遲?
閹割?
正想着,忽聽外頭步聲雜沓,好像一大群人進來了,遠遠有人大聲命令:“……所有人都出房來!
官府查緝采花殺人大盜!
”
……
夜色籠罩下的滋陽城,比尋常氣氛略顯肅殺,街頭巷尾多了許多巡邏哨,宵禁的時間提前,很多雜役提着水桶,将一張張告示貼滿牆頭,上面清一色的畫着鐵慈畫像。
此刻城門外來了一頂軟轎,前後騎馬跟随的家丁個個神完氣足,精悍非常。
城門已關,這群人中的領頭人卻去敲側門,片刻後,側門破例打開,将轎子迎入。
風将牆上新貼的告示微微卷動。
轎子經過側門時,忽然轎簾一掀,一隻手探出,掠走了告示。
告示畫得不錯,鐵慈于其上,一臉标志性的雍容笑容。
“停。
”
轎子立即停了。
“回去。
”
片刻之後,轎子轉向,沒入城外黑暗夜色裡。
守城士兵莫名其妙地關上大門,咕哝一句:“這些想一出是一出的公子哥兒們啊……”
轎子行出城門範圍,轎中人道:“棄了轎子吧,換一匹好馬來我騎。
”
“公子,發生什麼了,為什麼忽然這麼緊急?
我們又要去哪裡?
”
“去海右布政使司。
”
……
扶春樓頭牌飛羽姑娘,待遇不同尋常姐兒,一個人住一座精緻小樓,小樓位置有點偏,和其餘樓閣以遊廊相連。
此刻,一個矮個子黑衣人坐在廊邊,微微撮唇,一張嘴模拟出雜亂的腳步聲和人聲。
一個高個子抱臂靠着廊邊站着,皺眉看淡淡笑着,正在擦手指的盛裝女子。
“您這是又打算做什麼?
”
“不做什麼,看看他的反應而已。
”飛羽道,“你不覺得,他的身份和行事有點相悖嗎?
一個苑馬卿的兒子,人也挺聰明的,當真看不出這滋陽水深?
怎麼就敢捅這層紙?
捅破這層紙會送命他不明白?
他哪來這麼大的膽氣,他的依仗是什麼?
問題可太多了!
”
“這倒也是。
不過主子,如果這位真的有問題,我們又何必節外生枝?
我們隻管等東西出來,拿了四成便走不就行了,您不還要去盛都宰了那位皇太女嗎?
”
“我瞧着這位,已經猜着了老二的事。
不查清他困住他,隻怕他要壞事。
那我到手的寶貝可就飛了……至于皇太女,随手都能解決的事,急什麼。
”
“主子啊,您可不能太輕敵,我可是聽說那位皇太女是有武功的,聽說人也……”
“會點武功又怎樣?
沒有皇族傳承,連太女位都坐不穩,全身力氣都要用來穩住身下的寶座。
還不如燕南那位女世子,西戎的新任女和卓,以及那位傳說中的女宗師來得有實力。
哦對了,還有駐守永平衛的五萬蠍子營和血騎,有人說那位指揮使其實是個女人。
”
兩個侍衛都默然。
确實,皇太女身份是比那幾位還高貴,但是傳言裡沒有繼承皇族天賦之能,廢物得很。
這次曆練雖然也在名單裡,但也就是個皇族表率的作用,至今也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裡曆練,一直有傳聞說她也就在盛都近郊随便找個官署混混日子,一年滿了就回宮。
在衆人看來,這才是皇太女曆練的正常操作方式,難道還要皇太女千裡跋涉去民間吃苦嗎?
出了岔子怎麼辦?
皇朝已經沒繼承人了。
難為主子還要去盛都去宰她。
“不管是誰,今天都要逼出他的真面目來。
”飛羽招手,兩個精悍男子快步奔來。
高個子矮個子是不能到屋裡那位面前去的,雙方打過照面。
不像飛羽,當初海上一直掩着臉。
“去吧,去扒下他的畫皮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