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餘晖艱難地走過蕭府寬廣得驚人的庭院,爬上蕭立衡書房金絲楠木的雕花隔窗。
蕭立衡坐在桌案後,聽着幽幽的哭聲漸漸遠去。
那是蕭必安的寡母,一直住在蕭府之中,今日聽聞了兒子的死訊,平日懦弱的婦人,沖到他書房來鬧了一場。
他的對面坐着一位老者,老者皮膚黧黑,鼻尖微勾,看長相輪廓,和中原人士略有些不同。
他神情有些意外。
來了大乾已有很久,嘗試過很多方式求見蕭家,都沒能成功。
以為蕭家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也不在意自家的示好,不想今日,忽然就被一輛馬車,半請半架,進了這蕭家偌大的府邸。
到此時他才知道,原來蕭次輔一直都知道他的存在。
隻是晾着他罷了。
今日忽然就把他拎過來了,說明他的行蹤和來意一直在人家掌握之中。
為何之前不願見,忽然願見,老者想到近兩日聽聞的街談巷議,隐約也明白了些,心中冷笑一聲。
之前掌握大權,皇室都不放在眼裡,隻怕還想着一統萬方,當然不屑于理會他這樣的藩王來使,更何況他代表的主子還不是正經的藩王。
如今眼看失勢,皇室翻身,咄咄逼人,就想起他們燕南了?
老者心中嗤笑歸嗤笑,面上神情卻維持着平靜,在大乾呆了很久,多少也學會了一些中原人所謂的城府。
蕭立衡卻毫無自慚之色,仿若面對多年老友一般,和對方唏噓地道:“你瞧,如今的皇室,和當初大不相同了啊。
我們蕭家的優秀子弟,說殺就殺了。
”
老者以手撫胸施禮,“是的。
所以大學士需要更多的盟友。
我們燕南願意為大學士提供您所需要的任何助力。
”
“任何助力啊。
”蕭立衡笑起來,“中原有句話,叫無功不受祿,那你們家主子,需要我們蕭家,為他做什麼呢?
”
老者恭謹地道:“之前是想次輔幫忙,給我們家主子一個切實的名義。
燕南一旦名正言順屬于公子,我家老爺和公子自然會給次輔您所想要的任何回報。
”
“燕南可是有女世子了,就算沒有女世子,後頭還有一個正宗嫡脈呢。
”
“嫡脈是個腦子有病的,至于女世子。
”老者不屑地笑了笑,“燕南百年來未有過女子繼承人,不過臨時充數罷了。
女子庸碌,怎麼能做世子!
”
蕭立衡搖了搖手指,“你這話可不能在盛都說,咱們上頭,”他指指上方,“可是有一位女皇儲呢!
”
“正是因為有女皇儲的存在,燕南那批老頑固才口口聲聲女世子名正言順,王家嫡脈,才能拼命擠兌我們老爺和公子。
”老者神色間藏不住的怨怼之色。
“咱們的女皇儲賢德英明,你們若見了,就不會這麼說了。
”蕭立衡一拍腦門,“對了,老夫險些忘記了,皇太女很快就要去燕南了。
你們屆時就能親自拜見她了。
”
老者神色微微一變,随即起身,道:“這就是我們老爺和公子要拜托次輔做的第一件事了,請務必阻止皇太女前往燕南!
”
蕭立衡不答話,似笑非笑看着他。
老者咬牙道:“次輔有何吩咐,盡管說。
”
“也沒什麼,就是我有些人和産業,想先安排到你們燕南去,你們燕南給開點方便之門,沒問題吧?
”
“自然無妨。
老爺一向希望能和次輔多多親近。
”
“聽聞你們也帶了些人來,燕南也有許多有意思的好東西。
你們那的巫醫很有名,不知道能不能給老夫見識見識?
”
老者略一猶豫,道:“次輔想要什麼,明言就是。
”
蕭立衡輕輕推過一張名單。
老者接了,目光掃過,微微露出難色,最終還是将單子收入懷中,輕聲道:“定會盡力而為,巫醫稍後也會送入府中。
”
蕭立衡這才笑了笑,道:“既然你們帶了人,皇太女也很快就要去燕南了,所以,事不宜遲,明日皇太女要出行禦苑狩獵,算是目前唯一……”
頭頂忽然微微有響動,他立即停了話,看看上方的一點黑色衣角,皺了眉。
老者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蕭立衡目光在空無一人的窗外掠過,随即收回,想了想,伸手蘸了茶水,示意老者過來。
老者俯身過來,認真地看着,不時點頭。
蕭立衡抽出汗巾将水迹抹了,道:“既明白了,便去吧。
”
老者猶豫地道:“未知進場後有誰接應……”
蕭立衡和藹地道:“聽聞燕南武士善走山路,在山間最是靈活矯健,比我們的人強多了。
如此想來也不必我等接應,人多誤事反而不好。
你說是嗎?
”
老者心中暗罵老狐狸,東西獅子大開口地張嘴要,輪到自己毫不出力,但也不敢多說,隻好點頭退下,自去準備不提。
等他人走了,蕭立衡對裡間看了看,先起身出了書房,他站在走廊上,身後一條黑影無聲飄落下來。
和方才溫和的語氣不同,蕭立衡的聲音毫無熱度,“方才有人偷聽?
”
黑衣人言簡意赅地道:“蕭福追出去了。
”
“不管是誰,殺了。
”
“是。
”
“這府裡居然也不安穩了,回頭讓蕭祿清點人頭,來曆可疑的一律發賣了。
”
“是。
”
蕭立衡交代了幾句,便命人起轎出府,去了一處偏僻的茶館。
他在那不起眼的茶館裡喝了一盞粗陋的茶,直到看見一輛同樣不起眼的馬車從街道的那頭駛了過來。
過了一會,樓梯被踏響,不緊不慢的腳步聲,叫人聽着,都覺得這腳步聲的主人,天塌下來也未必動顔色。
同朝為官多年,他知道對方确實是這樣的人,但今日對方隻要踏上了這樓梯,便說明内心已經不夠鎮定了。
房門打開,蕭立衡起身,一笑,“容公。
”
站在門口的人,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蕭公夤夜邀約,不知有何要事?
”
蕭立衡一笑。
茶樓包廂裡間的門吱呀一響,有人從裡頭走了出來。
站在門口的人似乎沒想到這樣的密會還會看見外人,稀疏的眉頭微微一皺。
蕭立衡道:“容公,今日機會難得,給你介紹一個人。
”
……
蕭府的影衛蕭福追着前方的人影,很快便捕捉到了對方青色的衣角。
隐約的香風彌散,給了他明顯的線索。
是個女人呢,好大的膽子。
他是武功高強的影衛,尋常女子的腳程哪裡能甩掉他,一路穿廊過樹,眼看那衣角越來越近,就在前方樹叢後,他一聲冷笑,伸手一抓。
抓到了一件裙子。
蕭福抓着那件明顯屬于女子的還攜着香氣的裙子,目光有些呆滞。
這哪家的女眷這麼大膽,竟然光天化日就把裙子脫了下來迷惑了他!
被人看見這輩子名聲不怕毀了嗎?
轉目四顧,四下寂寂無人。
可方才他确定這裙子一定是穿在人身上的,對方那行動看得出來沒什麼武功,一定還在這附近!
他抓着裙子,躍上屋頂,鷹隼般的目光四下梭巡。
這高度,小半個蕭府盡在眼底,他的目光在長廊樹叢花園清池亭子假山上一一流過。
都沒有。
人去了哪裡?
蕭福目光落在不遠處的玉溪池上,下水是有可能的,可是能下水這麼久嗎?
水面上并沒有用來呼吸的葦管。
他又特意等了一會兒。
确定這麼長時間一個女子不能憋氣這麼久,也就排除了在水底的可能,他隻好皺眉轉身,回去複命。
人影消失。
四周楊柳低垂,長廊曲折,樹叢繁花因風瑟瑟,水面波紋徐起。
一會兒後,蕭福又出現在原地。
他依舊居高臨下看了四周一眼,确定剛才的假裝離開并沒有引出人來,那人就真的逃了。
怎麼逃的?
蕭福百思不得其解地轉身,這回真的走了。
人影再次消失,水面波紋忽然慢慢擴大,玉溪池近岸處,忽然冒出一個濕淋淋的腦袋來。
那人抹一把臉上的水,遊往岸邊,她在水中,身形如魚一般靈活。
她上了岸,身上隻穿了一套中衣,好在天色将暗,正是用晚飯時節,主子們在吃飯,仆人們在伺候主子吃飯,這個時辰很少有人出來走動。
她行至前方假山下,在假山下的一個洞裡摸了摸,摸出一個包袱,取出一件和之前一樣的幹淨衣裳換上。
包袱裡竟然還有些胭脂水粉,她用極快速度敷了脂粉。
頭發一時不得幹,好在她紮了緊緊的發髻,發髻裡面還沒濕太多,此刻趕緊散開就着水邊的風吹一吹。
頭發不再滴水了,她一邊紮發髻一邊趕緊往内院走。
進了内院,她直接去了老夫人院子裡的小廚房,進門笑道:“我家世子妃讓我來看看三色蒸火腿的火候。
”
小廚房裡的廚娘笑道:“蘭仙姑娘來了。
世子妃的蒸火腿我們仔細看着呢,一會就得。
”
蘭仙湊近竈膛,看了看,笑道:“你們這個支柴的法子不對,這樣費柴還耽擱時辰,我來教你們一個省柴又省時的好燒火法子。
”
廚娘知道她是蕭問柳的親信大丫鬟,都很捧場,笑着過來看。
蘭仙拿着鐵鉗,将那柴斜斜支起,給廚娘細細講解柴火這樣支的好處。
廚娘賠笑聽着,不住點頭,心裡卻挂記那邊火上的鹿肉羹。
因此也就沒注意到,靠着火邊的蘭仙微濕的頭發,慢慢幹了。
……
蕭立衡有急事已經出門,蕭福向蕭府大管事彙報方才所得。
他遞上去一件青色的裙子,式樣很普通,材質卻挺講究。
就産生了一種矛盾感。
丫鬟衣裳沒這麼講究的材質,小姐夫人們的衣裳卻也沒這麼不講究。
蕭府丫鬟是有統一着裝的,一色青色比甲牙白裙子,但是有臉面的丫鬟時常也會得主子賞賜些衣裳,因此這衣裳不能排除就是丫鬟的。
但左右人應該還在府裡,蕭府門禁森嚴,暗衛無數,誰也别想随意出入。
大管事道:“查。
所有丫鬟,所有院子,以進刺客為名,統統搜一遍!
尤其要查問方才不在原處的丫鬟!
”
……
蕭府老夫人的福安堂内,難得回家來的蕭問柳正在陪老夫人吃飯。
蕭府女眷濟濟一堂,卻一聲咳嗽也不聞。
一方面是蕭府規矩講究,一方面也是最近蕭府氣氛都不大好。
從皇太女回京之後,蕭府就事事處處不順,一場暴風更是刮掉了蕭府衆人長久以來的自尊和傲氣,再加上蕭必安的死訊傳來,蕭府老夫人直接病倒了。
蕭問柳是在這情形下回府來看老太太的。
府中女眷們這次卻對她淡淡的,往日裡羨慕她的姐妹們也沒少陰陽怪氣幾句,畢竟昭王也失勢了,眼看就要被趕出京城,而之前她在城門被“挾持”送了皇太女至皇城的事,在大家看來,害了蕭府也害了昭王,實在是個拖後腿的。
蕭問柳倒不太在乎,她是回來看老太太的,管别人怎麼想。
蘭仙兒站在她身後伺候,妝容精緻,身段豐滿,發髻油光水滑,這也成了蕭府女眷們暗中嘲笑蕭問柳的原因之一——身邊留這麼一個天生妖娆的侍女,是不是傻?
引狼入室都不懂麼?
小心哪一日給這一看就不安分的丫頭爬了主子的床,到時候有得哭!
飯不過寥寥吃了幾口,老夫人便擱了筷子,其餘人也隻好擱筷子,外頭卻忽然傳來喧嘩聲。
不一會兒,出去查看的嬷嬷進來,和老夫人低低說了幾句。
老夫人眉頭一皺,看看底下的夫人小姐們,點點頭。
嬷嬷便道:“府中出了刺客,現在管事疑心這刺客還有内應,藏在咱們的人當中,現在所有婢子且都出去待大管事問話,主子們請在廊下瞧着。
”
蕭問柳拿絹帕擦嘴的手微微一頓,下意識斜身要看蘭仙,卻生生止住。
婢女們向主子行禮後出廳去了,蕭問柳道:“我這外客,身邊的人也要查?
”
大管事站在廊下遙遙施禮,老夫人招手喚蕭問柳過去,笑道:“你算什麼外客,你便是嫁人了,也是我們家最尊貴的小主子。
”
蕭問柳便笑了,對蘭仙點點頭。
蘭仙行禮後出去。
丫鬟們站成一排,蕭福拎着那裙子,問:“這是誰的?
現在說出來,還能免一死。
”
自然無人應答。
蕭福冷笑一聲,一個個地看過去,看衣裳,看臉,看頭發,還叫人拆了發髻查看。
又叫婆子搜身。
又拿裙子一個個比對。
其中身材與這裙子長短大小近似的,頓時便拖了出去。
比對到蘭仙時,那裙子卻長了一截。
蕭福拎着裙子走了過去,比對下一個。
蘭仙垂着眼睫。
她今日穿這裙子時,特意選了一條大一些的,往上拎了許多,再用外頭衣裳蓋住,乍一看合适,其實長了。
裙子查過,大管事又問:“一刻鐘之前,你們都在做什麼?
”
衆人都說在伺候主子用膳。
大管事又道:“誰最後進來的?
中途有人出去過否?
”
衆人想了想,目光茫然,大家都有事忙碌,誰還記得?
有個婢子忽然道:“奴婢記得,好像是世子妃身邊的蘭仙。
”
大管事和蕭福的目光落在蘭仙身上。
蘭仙露出茫然的表情。
蕭福眯着眼上下打量,對大管事點了點頭。
看身形,像。
蘭仙心中一跳。
“你半個時辰前去做什麼了?
”
“奴婢在小廚房替我家世子妃看看蒸火腿的火候。
我家世子妃吃這個菜,向來喜歡嫩一些,所以婢子便去守着。
”
“呆了多久。
”
“兩刻鐘左右。
”
“不過看個菜,緣何呆那許久?
”
“因那竈膛火候控制得不好,奴婢出身農家,便和廚娘賣弄了幾句燒火的訣竅,此事有廚娘可作證。
”
“去小廚房之前,你一直在世子妃身邊嗎?
”
蘭仙心中又一跳。
她自然是不在的,和世子妃說是肚子不好去解決了,但是她如果說一直在,難免會有注意到她不在的丫鬟拆穿。
丫鬟拆穿還是小事,世子妃可是明明白白知道她不在的!
可恨蕭家影衛竟然無處不在!
眼看對面人眼神如鷹,她不敢耽擱,應道:“是。
”
旁邊有個丫鬟怔了一下,似乎要說話,蘭仙心中一沉,掩在袖子中的手指捏緊了一個小小藥丸。
當初那人給她的,說是危急關頭假死之用,但她其實十分懷疑,就那人德行,保不準這假死會變成真死。
反正她暴露了,失去利用價值了,正好滅口。
但是如果真的被人發現,冒險也隻能用了……
那丫鬟一張口,大管事便發覺了,眼眸轉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