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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一章 萬般吉祥

辭天驕 天下歸元 9756 2024-10-28 09:53

  本來在他看來,這就是個無解的局。
畢竟就算這家夥撞大運找到叔公的木樓,叔公不出來,誰能把他弄出來?

  然而她竟然做到了。

  “答應以後配合我我就告訴你。

  “好吧。

  “我從朋友那裡得知,你們這位叔公可能用蘭花螳螂當戒指,所以第一遍尋找我是在篩選,選出所有木樓裡有蘭花螳螂的。

  “但是蘭花螳螂好多地方都有……”

  “所以這就要用到你叔公的第二個毛病了,他有密集恐懼症。
上次滿山的毒蟲暴動,引發了他的怒火,才将毒蟲一口氣都殺了,我曾親耳聽過他的抱怨。
所以我用蜜糖引來螞蟻,爬滿了瓶子,你看着沒什麼,可看在密集恐懼症眼裡,可就要了親命了。
當然他也可以不出來裝看不見,可他的木樓這麼幹淨,想必有點潔癖,我把密密麻麻的螞蟻砸他床上,一個密集恐懼症不暴怒我跟他姓。

  “……什麼叫密集恐懼症?

  “就是看見密密麻麻的東西會出現生理性的厭惡,難以忍受那種。

  鐵慈擡起頭,青衣人已經坐在木樓窗邊,沒什麼表情地看着她,道:“毒藥可以不喝了,也不追究你挾持阿沖的罪了,你走吧。

  鐵慈道:“見到你人了,也過了關了,救人吧。

  “我有答應過救人嗎?

  故伎重施。

  鐵慈笑了起來。

  她嫣然道:“我也隻是要你出來,親眼看看我的決心而已。

  她将阿沖從背後拖出,掌間寒光一閃,鮮血飛濺,阿沖一聲慘叫。

  一隻手指滾落塵埃。

  鮮血噗地灑滿鐵慈靴前。

  這一手實在太快太突兀,以至于青衣人都沒反應過來,更不要說其餘趕過來的阿吉阿扣等人。

  木樓前死一般的沉寂。

  好一會兒,阿吉一聲大叫,就要撲過來,被同樣面色青白的馮桓死命拉住。

  “不要靠近我,不要威脅我。
”鐵慈平靜地道,“我說過,哪怕下一瞬你們把我砍成肉泥,我也能先殺了他,一根手指,就是提前給的證明。

  阿沖已經暈倒在她掌下,軟綿綿地癱軟成一團,垂落的袖子染滿了血。

  青衣人盯着鐵慈。

  這一刻鐵慈聽見遠方天際,傳來浩大的振動之音,像是什麼東西鋪天蓋地襲來。

  伴随着呼嘯狂卷的風。

  而地面也在隐隐震動,不知道何物之蹄,踏出了千軍萬馬的氣勢。
整個山林都似乎在嘩啦啦地響,林海生濤,萬獸咆哮。

  她又聽見那遙遠而空悶的聲音,有腳步慌亂踏地的聲音,有急急撥開草葉的聲音,有踩斷樹枝的聲音,有用那奇怪音節大聲召喚彼此躲避的聲音,還夾雜着一些帶着燕南口音的官話。

  這些聲音從極遠處傳來,瞬間被越來越近的風聲卷去。

  她擡頭看天,不知何時天色黝黯,彤雲翻滾。

  身前一片冰涼如空氣驟降幾十度,身後卻一片灼熱似生了十個火爐。

  風刀霜劍,冷熱熬煎。

  那是端木和所有人,因她悍然挑釁所凝結的怒氣和殺氣,再進一步,就能要了她的命。

  鐵慈垂眸,隻将阿沖往自己面前拖了拖,拿起匕首對着他的心口。

  地上的手指還血淋淋躺着,一線深紅濺上她的眉心,被雪白肌膚襯得鮮明,這讓她看起來像眉心多了隻鮮紅的眼,冷厲桀骜,盯視人間。

  青衣人看着她,斷指,小刀。

  半晌,風聲漸漸地淡去,地面震動停止,草平樹靜,寒冷和酷熱,也慢慢散去。

  青衣人一擡手,蘭花螳螂擡起前臂。

  有人上前來,走到鐵慈身邊,擡起慕容翊。

  鐵慈沒動,她隻看着阿沖。

  她不怕這些人對慕容翊下手,反正最壞的結果也就是慕容翊死。

  這些人會明白,慕容翊若死了,她就會讓他們後悔。

  她隻是緊緊守住阿沖。

  青衣人看着慕容翊被擡進了木樓,平靜地道:“我很讨厭你。

  鐵慈微笑如常,神情和聽見别人歌功頌德也沒什麼區别。

  “你傷了魃族的首領,侵犯了魃族的尊嚴,還要我破誓救人,你必須為此付出代價。

  “請說。

  青衣人指着梯田側面一片山林,道:“那裡是阿沖的長輩族人,是曆代魃族首領長眠之地,你傷害了他們的後代,就一步一跪去那裡,給所有魃族先祖賠罪,這裡的生靈才會原諒你。

  “不行!

  鐵慈還沒說話,馮桓先跳了出來,捋起袖子氣勢洶洶地道:“她不能跪!
她可是……”

  鐵慈:“馮桓。

  馮桓及時刹車,眼睛一瞪,“反正她不能跪!
若真要跪的話,我去跪好了!

  阿吉怒道:“你去跪算哪門子事!

  馮桓聲音絲毫不弱,“我是你的夫郎!
我就是魃族的人了!
既然我進了門,是不是就該開祠堂上宗譜見祖宗?
我去跪不是天經地義?
還是你不打算對我負責?

  阿吉目瞪口呆,指着他道:“你你……你明明……你先前……”

  馮桓臉也不紅的道:“我先前明明換了好幾個姿勢,你表示了滿意!

  阿吉:“你放屁!

  馮桓:“你不給我跪你就是始亂終棄!

  青衣人:‘閉嘴。

  他一開口,阿吉立即閉嘴,馮桓很識時務,也不敢說話了。

  鐵慈那種風雲雷動的感覺又來了,顯然青衣人心情忽然又不好了。

  “還有一個條件。

  鐵慈平靜地看他。

  “我曾發過誓,除了魃族人之外,再不親手救治人命。
既然有人要從我手中生,就一定要有人從我手中死。

  鐵慈道:“好。

  她答得如此幹脆,以至于馮桓都沒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臉色大變。

  “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
是要你以命換命嗎?
這不行——”

  沒人理他,青衣人指了指墳地的方向,指了指鐵慈,啪地關了窗扇。

  “我可以救人,但怎麼救,救幾成,過程痛不痛苦,全看我心情。

  換句話說,他本來就心情不好,鐵慈不跪,他心情就更不好,哪怕給慕容翊解毒,也要讓他吃盡苦頭,或者留下後患。

  鐵慈抱着阿沖站起身來,撿起斷指,一言不發看往墳地方向。

  馮桓亦步亦趨跟着,阿吉還在生氣,抱胸偏臉不理他。

  村人都沒跟過來,看看墳地,目光複雜,随即都散了。

  鐵慈将阿沖交給馮桓,還塞了把血淋淋的小刀給馮桓,馮桓看阿沖還沒醒,就開始絮絮叨叨,“殿下啊,您是什麼人,您隻能跪天跪地,這什麼化外之民的一群泥腿子祖先,怎麼配您下跪,沒得折了他們的福分……”

  四面細碎之聲不絕。

  馮桓毫無覺察,絮絮叨叨地道:“我聽說魃族成年男女都會有一隻伴生毒物,像寵物一樣吧,跟随他們一生,死後也和主人葬在一起,視為家人。
”他搓着胳膊,牙疼般地道,“殿下您能想到嗎?
阿吉和我的床邊,就一左一右睡着兩隻豬婆龍,豬婆龍啊!
你試過床邊一左一右兩隻豬婆龍咧着大嘴盯着你辦事嗎?
我當時就軟下來了啊……啊殿下你在幹什麼!

  鐵慈已經毫不猶豫地跪了下來,砰地磕了一個響頭。

  馮桓呆住。

  鐵慈擡起頭,額上粘着草葉和泥土,她伸手拈去。

  馮桓張口結舌,指指她,指指那墓園方向,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啊這……啊這不是……啊這不行……殿下您起來!
您起來!
我看不得!

  “那就别看。

  “我代您還不行嗎?
”馮桓撩袍就要跪。

  鐵慈攔住他,“他要的就是我跪,你不要節外生枝。

  馮桓還一臉不忍,鐵慈卻不喜歡他這樣,上下打量他一眼,道:“真要跪也行,你跪你的,求阿吉的祖宗治好你的不舉。

  “誰不舉了!
誰不舉了!
”馮桓針刺一般跳起來。

  鐵慈又一個頭磕下去。

  馮桓不說話了,百感交集地看着她磕完,起身,走一步,再磕,一絲不苟地執行青衣人的要求。

  他聽見她喃喃道:“今日我一步一跪,墳前求禱,爾等若真泉下有知,當知這頭是多磕的。
我多磕,你們卻不能多受,孤是皇儲,是未來皇帝,孤的叩首日月所感天地皆知,若不想子孫福薄七世不祥,便好生報答今日這一磕,護着慕容翊這一生,不驚風浪,不畏毒傷,不受戕害,不減壽年……萬般吉祥。

  馮桓立在她身後,看斜陽鍍她雙肩單薄線條,橫平豎直,擔得住日月,也擔得住此刻墳場凄凄的風。

  她是金尊玉貴的皇儲,是這大乾未來的主人,與生俱來的尊嚴與驕傲,她的雙膝隻跪天地,君親師都未必能讓她屈膝。
他也見過太多皇族貴族薄涼寡情,天經地義,從未想過他們的皇太女,如此情義深重,義無反顧。

  半晌,他百感交集地道:“殿下,何至于此。

  “我覺得至于,就至于。

  “那家夥真是……吃齋念佛十輩子,才求來今生遇見您吧。

  “這事你不許告訴他。
”鐵慈道,“焉知我又不是吃齋念佛十輩子,才遇上了他?

  馮桓不說話,隻默默跟在她身後,幫她清理地上雜草碎石。

  他忽然搓了搓手臂,道:“怎麼這麼冷?

  再一擡頭,看見漫天紛紛揚揚雪花飄下來。

  馮桓揉揉眼,再揉揉眼。

  開什麼玩笑。

  這是燕南,地氣炎熱,終年無雪,更不要說現在正是四月深春。
穿薄衫都出汗的天氣。

  他看着頭頂一方飄雪的天空,和不遠處依舊爛漫的明霞,看看那風雪逐鐵慈而去,看見風雪之下鐵慈一步一跪的單薄背影,愕然半晌道:“做什麼?
烘托氣氛嗎!

  很快他就确定了果然是烘托氣氛。

  一場冷雪之後,地面結了冰,還就結了鐵慈往墓園道路的冰,這讓鐵慈的每一步都跪在了冰碴子上,膝蓋上很快就血迹斑斑,起身時淡紅的冰屑簌簌而落。

  随即轟然聲響,天邊忽然被一片黃色遮蔽,這片黃色如薄雲飛動,很快接近,四面風聲呼嘯,樹木搖曳,馮桓隻覺得黃影劈頭蓋臉撲下,噼裡啪啦之聲起,什麼細小的東西接連不斷地打在臉上,臉皮子生痛,馮桓伸手一摸,摸到一手的沙。

  這陣卷沙狂風很快卷走了冰雪寒意,卻越來越大,直沖鐵慈後背而去,吹得她長發缭亂,滿頭沙土,馮桓眼睜睜看見風中黃沙忽然收束如杵,重重搗在鐵慈後心。

  他一聲驚呼,卻看見鐵慈身子一矮,竟然趁着這風沙一搗之力,在冰路上一個滑跪,足足滑了三丈之遠才停下,倒省了一段路的磕頭。

  馮桓想笑,又覺得心酸,他袖子掩面等那陣風過去,下一刻忽覺炙熱,再睜眼看見冰路忽然都化成了水,而兩邊的野草已經燃起。

  鐵慈就那樣在水裡磕頭,跪下去水花四濺,起身時衣角發絲燃上火星。

  如果她慢一點,天上就會有一道狂雷劈下來,在水窪中激起一道電光,追着鐵慈的背影。

  她的褲子凝了血結了冰浸了水,沉甸甸地彎出一個膝蓋的形狀,被燒斷的發和衣角一截截地化灰落在路上,路上一個窩一個窩,那是膝蓋跪出來的痕迹,窩裡頭冰碎了,染了點淡淡的粉。

  再下一段路泥土地忽然變成了泥淖,鐵慈跪下去便噗嗤一聲,整個人埋到了腰,再無比艱難地把自己拔出來,整個人身上已經不能看。

  不知何時,梯田上上下下站了很多人很多獸,靜默地看着這短短一截路上的鐵慈。

  馮桓已經沒有跟随的勇氣,甚至慶幸鐵慈沒有讓自己代磕,這樣的路,他半丈都走不完就沒命了吧。

  他困惑地仰頭看看天空,不明白這些異像哪裡來的,難道真是因為鐵慈傷害了阿沖嗎?

  他激靈靈打個寒戰。

  風刀霜劍雨雪冰火這樣走了一遭後,墓園終于在望。

  那裡用藤編了大大的拱門,上面爬着各式的鮮花,四季盛開,不仔細看還以為是什麼遊玩的樂園。

  魃族的墳地很簡單,說是墳地墓園,隻是圈出了一片平地。
他們的墳墓是方形的,在方形的墳墓旁邊,往往還有一個小方形,小方形的石闆上沒有字,刻着動物的圖像,有的是蛇,有的是蠍,有的是蜘蛛,有的是蜈蚣,也有一些奇形怪狀的,但應該大多是毒物。

  馮桓到此時才明白為什麼他和阿吉睡覺,會有豬婆龍壓床,原來毒寵與主人同食同葬,地位比他這個不能進祖墳的阿金哥要高貴多了。

  他也是剛剛才搞明白,在魃族的風俗裡,阿金哥可不是夫君的意思,而是指随時睡随時分比尋常人稍好一點的床伴。

  鐵慈做事很認真,磕頭之前還會掃掃墓,不僅給墳墓磕頭,還給那些随葬的毒寵送上供奉,蛇墳前送上鳥蛋,蜘蛛蜈蚣蠍子墳前送上蟲子,馮桓隻好苦着臉挖蟲子,一窩一窩地送去加餐。

  但鐵慈不管做什麼,始終帶着阿沖,馮桓看一眼還暈着的阿沖,心有餘悸地道:“殿下,您剛才那一刀,實在太快太狠了,您沒有想過萬一激怒他們呢……”

  “能讓我帶着阿沖一路沖進來,就說明他們确實在乎阿沖的安危,再說,我也不是沒留後路,”鐵慈從懷中摸出那斷指,抛給馮桓。

  馮桓驚得一哆嗦,根本沒敢接,斷指粘着鮮豔的紅跌落他的衣襟,他忙不疊地抖衣衫,“您說話就說話,不要一言不合就抛這麼可怕的東西……咦?

  他拈起斷指,看了又看,目光緩緩轉向鐵慈,“嗄?

  “不錯吧?
”鐵慈道,“還可以舔一口。

  馮桓真的舔了一口,道:“蜜?

  月色上來,他手中的“斷指”光澤還亮亮的,完全不像離開人體的灰敗模樣。

  “是個道具。
人家送的,沒想到能用上。
做工很精美是不是?

  “何止是精美,簡直以假亂真,當時我呼吸都停了,等等,那血……”

  鐵慈攤開手掌,掌心鮮血淋漓。

  “那血,是我的。

  馮桓呆怔半晌,跳起來道:“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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