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往後一靠,悠悠笑道:“是啊,确實救過幾次,但也捅過啊。
”
一陣靜默。
半晌,鐵俨道:“……因為誤會?
”
鐵慈笑一聲:“要不我給您看下傷口?
”
“看就看,誰怕誰!
”鐵俨還沒回答,慕容翊倒來勁了,忽然将衣裳一扯,道,“說得好像我沒被捅過一樣,瞧刀口還在哪!
”
鐵俨沒想到這流氓一言不合撕衣服,受到驚吓趕緊後退。
鐵慈目光卻落在慕容翊胸膛上。
那裡有一片肌膚和别處不同,微微發亮泛紅,邊緣有點皺縮,像被揭去了一層皮。
她心中一抽,想起朝三說他曾被剝過皮。
當時不忍聽,聽了也不敢信,後來沙場匆匆一面,互捅一刀她便萬事不知,事後回想,總覺得不至于吧,不至于這麼殘忍吧。
然而今日親眼見着,她心上也似瞬間被剝去一層,血淋淋地微微窒息。
以至于慕容翊将衣裳拉到脅下,指着那處刀傷和鐵俨哭訴十八的心狠,都忘記噴回去了。
慕容翊一邊哭訴,一邊斜眼看鐵慈,十分滿意。
心疼嗎?
心疼就好了。
曬的哪裡是刀傷,曬的就是那塊胸前的勳章。
可惜外人太多,不然這塊疤本該在夜深人靜摟着她的時候再曬,說不定能獲得心上人含淚的撫摸和親吻。
他指着身上的傷痕和鐵俨表功。
“……這是當初在滋陽縣衙地牢裡救她被擦傷的。
”
“……這是在大火中為救她被燒傷的。
”
“……這是在東明的三白河中被石頭撞破的……”
門外,丹霜忍無可忍嘀咕:“不要臉!
”
太女為他沒受過傷嗎?
太女為了救他孤身闖遼東大軍,還先挨了他一刀!
這王八蛋就是欺負太女不能脫衣服曬傷疤!
慕四堵在她面前,其實也不叫堵,畢竟轉個身就能繞開,但不知怎地丹霜就是繞不開。
慕四點頭,對王八蛋三個字深表贊同,卻又道:“我倒是羨慕他不要臉面。
”
丹霜扭頭不看他。
慕四看着她側臉,咬牙半天,才道:“是不是隻有不要臉面的人,才能挽回喜歡的人?
”
丹霜不回頭,不回答,側臉和耳朵,卻微微紅了起來。
赤雪無聲地走過來,看見兩人情狀,微微笑起來。
有點欣慰,有點無奈,也有點擔憂。
她看着慕四,又看看四周,慕四知道她在找朝三,想了想道:“朝三……在遼東有點事沒出來。
”
大王不歸還朝三,裝聾作啞,大抵是還想要朝三當人質,主子也沒多說。
現在這種情形,哪怕立了世子,彼此之間的裂痕其實已經無法彌合。
好在朝三現在好吃好喝,有人照拂,安全無虞。
赤雪微微一笑,柔聲道:“沒事就好。
”
慕四想了想,自作主張地道:“他……讓我代為向你問好。
”
赤雪笑着點了點頭,走了過去。
慕四張張嘴,心想這姑娘蘭心蕙質,說這些話沒用。
轉頭看懷柔攻心谄媚諸般手段用完後又開始耍流氓的慕容翊,第一次心中為主子打氣。
可一定要成功啊。
咱哥三的終身幸福,可都靠你了!
……
皇帝陛下生平第一次遭遇慕容翊這般人物,一出一出的被搞得眼花缭亂。
被迫聽了一番哭訴後,差點和朱彜一樣,對眼前這個家夥生起同情,暗暗用譴責的眼神看皇太女了。
好在畢竟做了這麼多年皇帝,腦子還是有的,他聽了半晌,一針見血地問:“既然為我兒這般出生入死,為何又會被她所傷?
我兒不是忘恩負義的人。
又為何要傷我兒?
”
慕容翊給他斟酒,愁眉不展地道:“伯父,都是誤會。
”
鐵俨看鐵慈。
鐵慈還沒說話,慕容翊已經道:“十八,無論你心裡怎麼想,你先聽我的想法。
”
鐵慈閉嘴。
“誤會也好,阻礙也好,身份也好,說到底都是外物。
你覺得是天塹,我覺得是努力縱躍就能跨過的溝渠。
現在我在努力,隻要你還對我存一分情誼信任,你就先不開口,讓我履行曾經的承諾。
那承諾也許你已經忘記,可我還記得。
”
他手指點點桌面,盯着鐵慈,意味深長,“當然,如果你對我已經一分情誼都不存,你打算去嫁那些阿貓阿狗,那前面這些話,就當我沒說。
”
鐵慈也敲敲桌面,看着牆角道:“好好說話。
表個情都殺氣騰騰,順帶還要踩一腳别人,這是要鬧哪樣?
”
“追妻不是請客吃酒,做君子就逞不了心意。
我不把他們心弄死,我今天不坐在這裡喊一聲伯父,保不準明天我就能看見太女訂婚的皇榜。
”慕容翊笑得利齒森森,“我從不做君子,我隻做我想做的事,要我想要的人。
隻要你對我有情,其餘所有的事都阻止不了我。
”
他殺氣騰騰說話,手上動作卻十分斯文地又給鐵俨朱彜斟了酒,又笑意晏晏給兩人布了菜,那兩人不可思議地盯着他,隻覺得這人非常割裂,聽他慢條斯理地道:“今日冒昧拜訪,是想讓尊長們知曉我的存在,也是為了敬告諸位尊長,我和鐵慈,本有良緣,也曾一路生死相伴,早已情義深種,不可分離。
現今雖有一些小小礙難,但那更多不過是因為鐵慈慣于背負和自我約束,甯可犧牲自己的情意和幸福罷了。
”
他起身,舉杯,敬鐵俨,一飲而盡。
“第一杯,敬伯父。
請伯父看在十八自幼便承了這萬丈江山重擔,為之吃盡人間苦的份上,懂她的難,懂我的難,勿要随意給她指婚,給她機會,給我時間。
”
鐵俨的臉瞬間就白了。
朱彜心中唏噓一聲。
這位,厲害啊。
看着桀骜放浪,實則目光如炬,寥寥幾句,便擊中陛下心中最為不安愧悔之事。
這話一出口,便是他和太女之間有太多礙難,皇帝也不好意思再成阻礙。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私相授受的小情侶之間有太多阻力,很少能見到先把父母攻克的。
他還在這感歎呢,慕容翊第二杯酒已經敬到他面前。
“第二杯,敬師長。
朱師也好,賀師也好,都是我和太女内心十分尊敬的長輩。
朱師更曾親眼見我于書院相識相知。
若我和太女能夠終成眷屬,于躍鯉書院也不啻于一樁佳話。
這一杯,謝朱師于書院照拂十八,也謝師長們日後成全之恩。
”
這個時代,師長之命比父母也差不了多少。
尤其賀梓現在還是保皇派頭領。
如果賀梓堅決反對他們,鐵慈就不得不考慮文官階層和天下文人的看法。
慕容翊雖然覺得自己天下第一,但心裡有數,就老賀老朱的德行,十有八九更看重容溥。
所以,把話先說在前面。
朱彜一怔,半晌苦笑,道:“我不過是老師的弟子,如何能代老師表這個态?
”
慕容翊微笑:“萬卷,五蠹集。
”
朱彜爽快地一口幹了。
“我就喜歡你這樣的有為青年!
放心!
一定好好勸說吾師!
”
鐵慈:“呵呵。
”
慕容翊第三次端起了酒杯。
鐵慈以為他要敬自己了,心想喝還是不喝呢。
喝吧,看他今日這般花式作妖,心氣不順。
不喝吧……這家夥的祝酒詞都是叫人不能不喝的。
她還沒想好,慕容翊眼看要伸到她面前的酒杯拐個了彎,轉到了他自己面前。
鐵慈:……很氣。
慕容翊在衆人詫異的眼光裡将第三杯酒一飲而盡。
放下酒杯他道:“第三杯酒,敬我自己。
”
“敬我無論遇到怎樣的境地,都能從不可能中搏出可能來,這次一定也可以。
”
他喝完,将酒杯一擱,一笑行個禮,說聲諸位自便,轉身便走。
走的時候還不忘把鐵慈懷裡的貓再次撸走。
鐵慈的手懸在空中。
……這是我的貓!
門重新關上,裡頭三人還沒回過神來。
唱做念打一番騷操作,還以為接下來要提什麼要求,結果就這麼走了?
一直微微繃緊的鐵慈放松下來,卻又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放松。
她走到門邊,想要确認一下這家夥是不是真的走了。
結果還沒打開門,就聽見樓下慕容翊的聲音:“是的,在下就是容蔚,如假包換。
”
然後是小姐們低而驚喜的笑聲。
再然後……
鐵慈悄悄打開門,探頭出去一看。
好家夥,我直呼好家夥。
這家夥被一群妙辭社小姐們的丫鬟圍着,在簽名呢!
鐵慈:……世上竟有如此厚顔無恥之人!
……
皇帝陛下心事重重地回宮了。
路上遇上下班的内閣大學士們,大學士們上前見禮,其中容麓川走在了最後,君臣随意說了幾句朝政,容麓川便輕描淡寫提了昨日禦賜的紫玉如意被砸碎一事,向皇帝賠了罪。
這是小事,但因為紫玉如意代表意義不同,鐵俨原本下意識想要再補賜禮物以固寵容溥的,但忽然想起方才那男子敬的第一杯酒,一時竟然沉默了。
容麓川一直打量着他的表情,立即淡淡一笑,也不多說,和皇帝告退。
鐵俨心事重重地點頭。
容麓川表情平靜地出了宮門廣場,上了自家的馬車,車内他随身帶着的幕僚奉上茶來。
在他喝茶的間歇,幕僚說了公子拒絕了祖母為他尋的尚書家的婚事,說了先前在折桂樓發生的事,說了戚家屋頂上的煙花,說了皇帝先前微服去了折桂樓。
容麓川半阖了眼聽着,想起那天看見的那幅虎口奪食的畫上那枚刺眼的欽德之寶。
良久他歎息道:“斂之一番心意,都被辜負了啊……”
“那閣老您看……”
“女生外向。
女繼承人就是這樣,終究靠不住。
太女這樣的人,若不能成為容家人,那麼容家榮盛難再百年。
”
若還是從前那個小傀儡也罷了,容家勢大,容溥做不做國父都不重要。
如今這位野心勃勃,解決了蕭家之後,還能容忍掌控大半個文官體系的容家嗎?
本來對皇帝施加影響,讓對容溥很有好感的皇帝指婚也就成了。
今日卻連皇帝都變了口風。
折桂樓到底發生了什麼,那個叫容蔚的到底是誰?
但不管如何,容家日後,要多想想了……
馬車晃動,容麓川閉上眼睛,細竹簾分割午後日光,映得他臉色晦暗難明。
……
鐵俨往後宮走,本想去看看鐵慈回來沒有,卻被靜妃半路請了去。
靜妃十分欣喜地告訴他,她家中來了信,說是遇上了豪商,被提攜着做生意,猛賺了一大筆,獲利良多,想要上京進宮看看女兒,順便給太女賀壽。
靜妃的娘家是西州憑雲府桂山縣的一個小族,她不過是個縣丞之女,因為美貌被采選送入京中。
鐵俨自己不過是個傀儡皇帝,自然不能擡舉她的親族,而她當初能留下鐵慈這個女兒,也是因為出身低微的緣故,是以鐵俨便算如今有點自主權了,也沒有打算擡舉外戚,給自己和太女找麻煩。
畢竟靜妃這種德行,這門外戚還是沒存在感比較好。
鐵俨聽着靜妃如此歡欣鼓舞,生出點淡淡歉意。
想着太女如今不同以往,母族身份太低也顯得對她不利,便應了靜妃的請求。
随口問了一句:“那提攜你家做生意的豪商姓什麼?
”
靜妃喜滋滋地道:“聽說是新晉的豪商,姓容。
”
鐵俨一怔,立即想到了方才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容蔚。
怎麼,提前連太女的母族都讨好上了嗎?
他心不在焉,因此也就沒聽見靜妃絮絮叨叨說些什麼原本雲氏是當地最大商家,這容氏一來雙方搶生意很厲害之類的閑話。
既然容蔚都在靜妃娘家面前賣過好了,鐵俨倒也沒必要再留着容蔚送上的禮物,當即命人把那萬花牌九,珍珠十字架和黃金懷表拿來,但沒說是容蔚獻的。
靜妃以為是皇帝所賜,受寵若驚,看鐵俨的眼神越發水汪汪,不僅上前要給皇帝按摩,還主動發誓說家人上京後一定好好約束教導,全力報效皇家恩典雲雲。
鐵俨享受着靜妃的按摩,聽着滿籮筐的好聽話,也不禁放松地露幾分惬意的笑容。
說起來,這個叫容蔚的家夥,倒确實溫柔體貼一表人才呢……
……
春闱前的風波也就這麼過去了。
逮回來的士子也審問過了,果然,不過是邊僻之地的讀書人,雖然來參加會試,但基本錄取無望,某日青樓玩樂的時候,受人招攬,收了别人銀子,來做些诋毀皇室繼承人的事。
他起初自然是不敢的,但是對方給他展示了武藝高超的護衛,一再保證會保護他的安全,說完就走,事後再給一筆錢,及時送他出盛都,他便心動了。
不過是說幾句閑話的事,傳說裡皇太女頗為仁慈,想來也不至于因言獲罪。
像他這樣的人其實蕭家找了很多,蕭家不用自家的門客,專在茶樓青樓選這種意志不堅定的書生,投放到各處聚集舉人們的所在進行大規模诋毀,要把慈心傳帶來的巨大影響力給抵消掉。
确實,抓到這樣的人,也不能真的殺了。
但是完全不給懲罰也是不可能的,取消考試資格,發還原籍,終身不得參考。
前程從此是絕了。
鐵俨震怒,又名白澤衛前往各酒樓青樓,果然抓住了一批散布謠言的舉人書生,當即便由禮部除名處理。
鐵俨更怒的是蕭家的狡猾,他們找人诋毀皇室的時候,都沒暴露身份,書生們拿錢辦事,根本說不清楚主使。
這使皇室想要攀扯上蕭家都不能。
至于那個被抓的書生為什麼會當衆大喊蕭家指使,鐵俨沒想明白,鐵慈心裡有數。
人是慕容翊幫忙抓的,話也是他逼那書生說的,反正不管是不是,栽蕭家頭上沒有冤枉的。
把對方抓留在馬車内,不就是在嚴刑拷打麼。
這事雖然告一段落,但鐵慈隐隐還是有些不安,蕭家耗費這般精力,不會就是為了散布她幾句謠言吧?
而次日,春闱也正式開始了。
天還沒亮,要進場的戚元思沈谧等人,便提着考籃,進了考場。
會試分三場舉行,三日一場,第一場在初九,第二場在十二,第三場在十五,先一日入場,後一日出場。
入考場會有很嚴格的搜夾帶流程,一大群盛都府士兵嚴陣以待。
士子們從淩晨就在排隊,号兵們搜查得很嚴格,一大群衣冠楚楚的士子們被要求脫衣解帶,臭鞋子爛襪子被扔了一地,若被号兵覺着可疑,拉到簾子後脫褲子也是有的。
士子們自然嘀咕有辱斯文,怨聲載道,号兵們充耳不聞,哪回進考場都是這般操作,大家其實都習慣了。
沈谧排在隊伍裡,出門前他将考籃再三檢查,做好了被細細檢查的準備,誰知道輪到他時,号兵們隻不過将手伸進他的考籃裡胡亂攪了一攪,另一位負責搜身的也隻胡亂将他全身上下隔着衣衫摸了一遍,便揮手叫他過去。
他和五六位士子同時進行,人家剛剛才開始,他已經可以進去了。
如此便令旁邊的士子們齊齊側目。
沈谧也覺得不妥,急忙道:“諸位不再檢查檢查嗎?
”
号兵斜着眼看着他,大聲怪笑道:“你這人奇怪,大家夥兒瞧你順眼,像個正人君子,信任你,讓你進去,你還不識擡舉麼?
”
旁邊士子聽着,憤憤道:“難道我等就賊眉鼠眼,不似好人麼!
”
那号兵還是大聲笑道:“你能比嗎,你能有别人……”
他說到一半,旁邊一個号兵拉了他一下,他似乎醒覺自己說漏嘴,瞪起眼道:“進去進去!
不許羅唣!
”
沈谧隻得進去,旁邊的那些考生卻因此受到了更嚴厲的查問,方才說話的那位,更是被拉到了簾子後脫褲子,隔着簾子都能聽到他羞憤的怒罵。
沈谧站在原地,皺起了眉。